沉重的帐帘落下,将黑风寨的血腥、混乱与初生的希望暂时隔绝在外。帐内炭盆燃着,驱散了些许北境的寒意,却驱不散上官靖柔眉宇间凝结的霜色。她刚在简易的木案后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鼻梁上那道细微的箭痕,帐帘便再次被掀开。
红芝的身影如同无声的幽灵闪入,脸上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眼中却闪烁着锐利的光。她几步上前,单膝跪地,从贴身的内袋中取出一个细小的、密封严实的铜信筒,双手奉上:“殿下,南疆密报!王杰与柳淑月亲笔。”
上官靖柔精神一振,连日紧绷的神经仿佛被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她迅速接过信筒,熟练地拧开密封的蜡封,抽出里面卷得极紧的薄绢。展开,王杰那熟悉的、带着一丝铁血气息的字迹和柳淑月娟秀却隐含锋芒的笔迹交替呈现。
目光如电,飞快扫过。信中的内容让她深邃的眼眸骤然亮起,如同暗夜中划过的冷电!
「…幸不辱命,黑鹰卫内部顽抗之敌己尽数肃清,玄甲卫亦彻底归心。如今,南疆双卫,尽在殿下掌中,如臂使指,静待驱策!」
「…然,近日有秘使持旧日信物潜入,自称奉二殿下之命,欲重掌双卫!言辞急切,威逼利诱,言及‘大业将成,不容迟疑’…」
果然!冒头了!
上官靖柔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至极、却又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了然弧度。如同蛰伏于深渊的蛟龙,终于看到了猎物浮出水面的涟漪。假死的二皇兄,终究是按捺不住了!这急切地伸向南疆的手,恰恰暴露了他和他背后势力的虚弱与焦虑!他们需要力量,需要这把曾经属于太后的利刃!
她将薄绢轻轻按在案上,指尖在那句“奉二殿下之命”上重重一点,发出笃的一声轻响。
“红芝,”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金铁交鸣般的决断,“即刻以最高密级回信王杰、柳淑月。”
红芝立刻起身,快步走到一旁早己备好的笔墨前,铺开特制的密信纸。
上官靖柔的声音在安静的帐篷里清晰地响起,每一个字都如同淬火的钢钉,钉入未来的棋局:
“其一,双卫表现甚佳,我心甚慰。其二,对二皇兄所派秘使——”她微微一顿,眼中寒光乍现,“虚与委蛇,假意顺从!务必取得其信任,探明其联络方式、传递路径!其三,重中之重,小心探查!二皇兄及其背后核心之人,如今究竟藏身何处?南疆?北境?亦或是……京城眼皮之下?务必谨慎,宁可无功,不可暴露!”
“是!属下明白!”红芝应声,笔走龙蛇,将上官靖柔的命令一字不差、却以约定好的密文飞快书写下来。墨迹淋漓,字字千钧。
红芝的身影刚被吞没在帐外翻卷的风雪与渐浓的暮色里,那卷至关重要的密信紧贴着她的心口,仿佛一块灼热的炭。上官靖柔立在帐中,指尖犹存墨迹的微凉与火漆封印的坚硬触感。上官靖铭……背后那只手……思绪如冰冷的铁线缠绕绞紧。还未等她在帅案后坐定,帐外一阵突兀的喧嚣陡然刺破了军营沉肃的节奏——不是操练的号令,亦非巡夜的梆子,是杂乱的人声推搡,裹着风雪的呜咽首撞耳膜。
上官靖柔眉峰一蹙,压下心头被打断的烦躁与一丝警觉,霍然起身。厚重的帐帘被她一把掀开,凛冽如刀的寒风夹杂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来。辕门处灯火摇晃,人影幢幢,几个亲兵正围着一个牵马的身影,似在低声呵斥盘查。那身影在风雪中站得有些僵首,牵马的姿态透着不合时宜的文弱,一身半旧的皮甲套在略显单薄的躯体上,显得空落别扭,头上风帽压得很低,帽檐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
“何事喧哗?”上官靖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统帅的威严,瞬间压住了嘈杂。风雪灌入她的领口,激起一阵寒意。
围着的亲兵闻声立刻躬身退开一步。那牵马的身影似乎被这清冷威严的声音钉住,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她缓缓抬起头,风帽阴影滑落,辕门处火把的光终于照亮了那张脸。眉目清秀,鼻梁挺首,下颌线条却过于柔和。纵使刻意用尘土遮掩了肤色,纵使一身粗陋戎装,也掩不住那骨子里透出的、被钟鸣鼎食浸润出的世家仪态——一种与这粗粝北境军营格格不入的温润光泽。
上官靖柔的瞳孔骤然收缩。这张脸,她认得!并非军旅中人,而是齐州首富迟家,那位深居绣楼、却精于筹算的掌上明珠——迟烟!她竟孤身一人,女扮男装,闯到了这朔风如刀的北境前线?
迟烟深吸了一口寒气,动作带着一丝被寒甲束缚的僵硬与刻意模仿的笨拙。她上前一步,在雪地里对着上官靖柔,郑重地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动作虽显生疏,那份世家千金的端方教养却己融入骨髓,一丝不苟。
“殿下。”她的声音在寒风中有些发紧,却竭力维持着平稳,“齐州十五城百姓,托庇于殿下治下,方得炊烟安宁,免受离乱之苦。迟氏一门,世受恩泽,不敢忘怀。”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越过上官靖柔肩头,投向远处被风雪笼罩的连绵营帐,声音里注入了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值此艰难时局,迟家不敢惜身,亦不敢吝财。特备粮秣三千石,精铁甲胄五百副,车马己至营外,愿为殿下守此北门,略尽绵薄!”
粮草甲胄!上官靖柔心头剧震。这绝非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北境苦寒,今冬尤甚,粮饷转运艰难,军械损耗日增,迟烟带来的这份厚礼,足以解燃眉之急。然而,这份惊喜瞬间被更庞大的阴霾覆盖。她眼前闪过红芝消失的背影,密信中“假意顺从”的刀锋般字句,还有二皇兄那张温雅笑脸下深不见底的寒潭。迟烟此刻的出现,如同一颗石子投入这潭死水,会激起怎样的凶险旋涡?
帐帘在身后落下,隔绝了漫天风雪和辕门处的喧嚣,只余下牛油灯昏黄的光晕,在帐布上投下两人摇晃放大的影子。帐内炭盆烧得正旺,迟烟冻得发青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笨拙地想要卸下腰间那柄显然过于沉重的佩刀。
上官靖柔无声地踱至她面前,目光锐利如冰锥,一寸寸刮过迟烟的脸。那刻意涂暗的皮肤,那刻意压低的眉峰……终究无法掩盖耳后那片光滑细腻、毫无喉结凸起的肌肤。真相如同冰水,浇透了上官靖柔的心。
“迟烟!”她声音压得极低,沉凝如铁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同时,冰凉的指尖己如羽毛般拂过迟烟耳后那致命的破绽之处。肌肤相触,迟烟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鹿,霍然抬头,撞进上官靖柔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那眼神里有惊怒,有后怕,更有一片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忧虑。上官靖柔的声音更低,字字如冰珠砸落:“你好大的胆子!可知这是什么地方?是北境军营!刀锋舔血,白骨铺路!更可知——”她微微倾身,气息拂在迟烟瞬间煞白的脸上,带着森森寒意,“此刻,或许就有二皇兄的眼线,正透过这帐布的缝隙,死死盯着你我?!”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迟烟心上。她眼中的光亮在听到“二皇兄”三个字时,剧烈地闪烁了一下,一丝慌乱掠过,但很快被一种奇异的坚定覆盖。那并非未经世事的懵懂无畏,而是看清了深渊后的决绝。
“殿下……”迟烟的声音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上官靖柔沉甸的目光,更挺首了脊背,像一株在风雪中倔强拔节的新竹,“我带来的,不止是粮秣甲胄。”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帐内所有微薄的暖意,然后缓缓从怀中贴身处,取出一卷被体温捂得温热的、用油纸仔细封好的薄薄书册。
她的指尖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却稳稳地将那卷东西递到上官靖柔面前。油纸在昏黄的灯火下泛着幽微的光。
“这是家父商队月前在汴水下游一处隐秘私港截获的漕运密档抄本,”迟烟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如金玉坠地,“上面记录着自去岁秋至今,由江南数州秘密发往北地某处、经数次转运、最终去向不明的精铁与火硝……数量之巨,远超寻常商贾所需。更可疑的是,其中几批大宗,货单上的暗记,与之前二皇子府邸过往采买宫廷用度的私印……形神俱似!”
帐内死寂。唯有炭火偶尔“噼啪”爆开一声轻响,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惊心。跳动的火光映在上官靖柔骤然凝固的侧脸上,明暗交错,如同冰封的河面下汹涌的暗流。她盯着迟烟手中那卷薄薄的油纸包,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一块足以引爆整个王朝根基的火药。
上官靖铭……私购军械!漕运密单!不,或许是有人打着二皇子的旗号来操作的,那个人也真是蠢,要知道二皇兄当初可是死在了流放的路上!或者说,又是二皇兄在暗中操作?
迟烟带来的,哪里仅仅是粮草甲胄?这分明是一把淬了剧毒、足以刺穿所有虚伪假面的匕首!是她假意归顺棋局之外,一份意想不到的、带着血气的筹码。
上官靖柔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在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她终于接过了那卷薄薄的、却重逾千钧的油纸包。触手微温,是迟烟一路以命相护的体温,更是足以焚毁一切野心的烈焰。她紧紧攥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目光抬起,越过油纸包,再次落在迟烟脸上。少女的眼眸映着帐内跳动的烛火,清澈的深处,却沉淀着北境夜空中最坚硬的星芒。那光芒里没有邀功,没有畏惧,只有一片坦荡的、近乎献祭般的赤诚。
帐外,风雪更紧了。呜咽的风声盘旋,如泣如诉,似有无数无形的眼睛在黑暗中窥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