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的金砖地面倒映着蟠龙藻井，上官靖柔跪在第三块莲花纹地砖上，数着龙涎香燃到第七个刻度时，终于听见朱笔搁下的轻响。
"看看这个。"皇帝将供状推过案几，羊皮纸在紫檀木上划出细微的刮擦声。
上官靖柔双手捧起供状，目光在"潘王""韩兆余党"等字眼上逡巡。墨迹未干的指印晕染开血色，像极了太子腿上蔓延的毒纹。她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如同淬毒的银针，正细细描摹她每一寸神情。上官靖柔心中沉了几分，父皇这是把锅甩到了他们的头上，可真是！
"竟是他！"上官靖柔指尖发颤，供状簌簌作响，"儿臣记得潘王去岁还献过西域宝马给太子哥哥..."
"知人知面。"皇帝叹息着绕出书案，蟒纹皂靴停在靖柔眼前，"好在天网恢恢。"
上官靖柔抬头时眼中己蓄满泪光："父皇圣明！只是..."她恰到好处地哽咽，"太子哥哥的腿..."
冰凉的手指突然托起她下颌，皇帝俯身逼近，龙袍上的日月纹绣几乎贴上她鼻尖："凰儿觉得，朕该如何处置潘王？"
殿内铜漏声陡然清晰，上官靖柔看见皇帝瞳孔里自己的倒影——恰到好处的悲愤，完美无缺的哀戚。不错，这样的表情可真好，不枉费自己对着梳妆镜练了许久。
"凌迟。"她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诛九族。"
皇帝的手指骤然收紧，又在瞥见她颈间疫斑时松开："不愧是朕的女儿。"他转身时带起的风掀动供状，露出末尾刑部尚书鲜红的私印。
上官靖柔以袖掩面，借着拭泪的动作嗅到供状上的沉墨香——是御书房特有的龙血墨，三日前梁平亲自送去刑部衙门的。
回朝凰殿要经过九曲回廊。九曲回廊的雾气尚未散尽，汉白玉栏杆上凝着冰凉的露水。上官靖柔在转角处驻足，看着前方青石阶上从容走来的身影——玄色官袍衬得那人肩背如松，腰间银鱼袋随着步伐轻晃，在晨光里划出细碎的流光。
"臣参见长公主。"辰彦停在五步之外，躬身时官帽两侧的展角纹丝不动。
"辰大人来得早。"上官靖柔指尖着袖中玉珏，"可是为着刘御史的案子？"
"殿下圣明。"辰彦首起身，目光掠过她发间微颤的凤头钗，"今晨朝会，都察院当庭呈上刘明德私通盐商的铁证。"他故意将"铁证"二字咬得轻缓，眼底泛起星芒。
上官靖柔抬手拂去栏杆上一片残叶："本宫听闻那认罪书字字泣血，倒像是刘大人亲笔所书？"
"笔锋遒劲处可见风骨，转折顿挫间俱是悔意。"辰彦上前半步，官靴踏碎青砖上的光影，"倒与刘大人三年前参劾工部贪墨的奏本...颇有神似。"
廊下忽起一阵穿堂风，卷着辰彦袖口淡淡的松烟墨香。上官靖柔望着他腰间晃动的银鱼袋，忽然轻笑："辰大人这墨，可是取自徽州李记？"
"殿下好眼力。"辰彦抚过袖口墨痕，"上月途经歙县，恰逢李老太爷八十寿辰。老人家听说臣要为贵人誊写经文，特意开了封存二十年的古墨。"
上官靖柔指尖在袖中玉珏上划出细微的纹路。她记得那夜扬州画舫，辰彦也是这样站在船头，用李记的松烟墨誊抄盐商名册。墨香混着血腥气，在泼天大雨中氤氲成化不开的雾。
"本宫倒是好奇，"她转身面向莲池，锦鲤在残荷下游弋，"那认罪书最后...可盖了御史台私印？"
池面泛起涟漪，辰彦的声音混着水声传来："刘大人向来恪守礼法，私印这等物件，自该在合适的时候...物归原主。"
上官靖柔看着水中倒影，辰彦的官袍与她的宫装重叠成诡异的墨色。她忽然想起三日前红芝带回的消息——御史台昨夜失窃，丢的正是刘明德私印。
"辰大人可知晓，"她抬手折断一支枯荷，"冀州堤坝的石料里，掺了三成赭石？"
"臣愚钝。"辰彦的倒影在涟漪中破碎重组，"只知工部王尚书上月新纳的妾室...祖籍冀州。"
枯荷茎秆渗出乳白汁液，上官靖柔任由那汁液沾满指尖："本宫倒听说，那女子擅弹《十面埋伏》。"
"巧了。"辰彦的声音带着笑意，"臣前日偶得古琴谱，恰是此曲第七段——"他的官靴碾过满地晨霜，"其名'破阵'。"
莲池突然跃起一尾红鲤，溅起的水珠落在靖柔袖口，洇开点点暗红。她凝视着那抹红色渐渐扩散，忽然道："春闱将至。"
"江南才子宋玉堂，上月为亡母守孝时作了篇《盐政论》。"辰彦从袖中取出本薄册，"臣誊抄时错将'盐铁'写成'盐税'，还望殿下指正。"
上官靖柔接过书册，指尖在"税"字上重重划过。墨迹未干，染了她半截葱指。她抬眸时，正撞进辰彦幽深的瞳孔里——那里映着九重宫阙，也映着她鬓边微乱的碎发。
"说得好。"她将书册收入袖中，"本宫近日读《史记》，见淮阴侯列传有言：'臣多多益善耳'。辰大人以为如何？"
辰彦的玉佩突然发出清脆撞击声。他抬手扶正玉饰，官袍袖口滑落半寸，露出腕间狰狞的旧疤——扬州那夜刺客留下的。
"臣只知韩信用兵，最善'明修栈道'。"他向前一步，几乎触到上官靖柔的裙裾，"却不知殿下更爱'暗度陈仓'。"
远处传来早朝的钟声，惊起满树寒鸦。上官靖柔看着最后一片枯荷沉入池底，忽然轻笑："本宫要的栈道...辰大人可愿铺？"
辰彦退后三步，躬身长揖。朝霞在他玄色官袍上镀了层金边，银鱼袋在风中叮咚作响：
"殿下要的盛世，臣来铺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