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递员的自行车碾过村口的青石板时,我正蹲在门槛上帮妈妈择豆角。牛皮纸信封上印着"江城大学"的烫金字,阳光斜斜切过封口,把"王秀芳收"三个字照得发亮。妈妈的手在豆角堆里抖了抖,豆角的绒毛粘在她发皱的掌纹里,像落了一层白霜。
一
秀兰姐辍学时刚满十五岁。那年深秋的傍晚,她把初中课本整整齐齐码在我床头,封皮上的"语文"二字被翻得泛白。煤油灯的光晕里,她的影子在土墙上晃了晃:"小芳你记着,姐在镇上的缝纫铺找了活,每月能拿八十块。"她说话时总爱校服袖口的补丁,那是妈妈用旧被面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像爬过的蚂蚁。
我记得那个缝纫铺在镇西头,木板门推开时会发出"吱呀"声。秀兰姐坐在靠窗的缝纫机前,脚底下的踏板踩得飞快,碎花布片在针头下连成一片。老板娘周姨总说她手快,可我知道她后颈上有块硬币大的烫疤——是去年冬天帮周姨烫衣服时,熨斗没拿稳落下的。每个月发薪日,她都会把纸币一张张展平,用旧报纸包好塞进我书包:"攒着交学费,别告诉妈。"
妈妈的咳嗽在春夜里格外清晰。秀兰姐从镇上回来,带来用塑料袋裹着的枇杷膏,玻璃瓶上的商标还带着体温。"医生说要忌生冷。"她蹲在灶台前熬小米粥,火光映着她愈发尖瘦的下巴,"下个月周姨说给涨工钱,缝纫铺要接外贸单子了。"我看见她手腕上缠着纱布,血渍在白布里晕成浅红的花,她却笑着把我的手拉过去按在缝纫机的铁壳上:"热乎吧?这机器比咱屋的土炕还暖和。"
二
十六岁那年暑假,我第一次去城里找秀兰姐。她租的地下室在巷尾的砖楼底下,推开铁门就有股潮气扑面。床是用木板搭的,铺着带补丁的蓝布床单,枕边整整齐齐码着给我买的练习本,封皮上用铅笔写着"小芳专用"。"隔壁张叔帮找的房子,每月五十块。"她边说边从铁皮柜里翻出苹果,表皮有点发皱,"巷口的水果店老板娘送的,说我帮她看了一下午孩子。"
那天傍晚她带我去餐馆吃饭,不锈钢餐盘里的红烧肉泛着油光。她把自己碗里的肉片拨到我盘里,自己夹起青菜:"姐在缝纫铺吃得多,油水足着呢。"可我看见她掌心的茧子比爸爸的锄头把还粗,指甲缝里嵌着没洗掉的线头。结账时老板笑着打招呼:"秀兰又带妹妹来啦?"她慌忙摆手:"别算她的,我这月工钱还没结呢。"老板却把发票撕成两半:"算我请小妹子,你帮我家闺女改校服改得好。"
深秋的雨来得急,我在教室外看见秀兰姐的身影时,她正把湿透的书包往怀里护。"通知书下来了吧?"她头发滴着水,却先掏出塑料袋里的保温桶,"妈熬的红豆粥,坐了两小时班车。"我摸着她冰凉的手,发现她指腹上全是细密的针眼——那是缝纫机针头扎的,她说疼的时候就想想我在课堂上的样子。
三
真正让我看见生活的棱角,是在秀兰姐发烧的那个冬夜。我从学校赶到医院,看见她蜷缩在病床上,被子底下露出半截打着补丁的秋裤。床头柜上的搪瓷缸里泡着党参,是周姨从家里带来的。"别告诉妈,她腿风湿又犯了。"她说话时嘴唇发乌,手背上的留置针随着呼吸轻轻颤动,"等姐好了,带你去看江边的灯,比咱村的星星还亮。"
同病房的陈阿姨总给她带苹果,说她像自己早逝的女儿。有次我听见陈阿姨偷偷跟护士说:"那丫头在制衣厂加班到凌晨,染上了风寒也硬扛着。"秀兰姐出院那天,陈阿姨塞给她一个红包:"给妹子买点补品,别总吃咸菜就馒头。"她推让半天,最后把钱缝进了我的棉袄内衬,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商店卖的都暖和。
高考前一天,秀兰姐特意从镇上回来。她站在教室窗外,手里攥着塑料袋,里面是温着的鸡蛋羹。"别紧张,"她隔着玻璃比划着,哈出的白气在窗上凝成雾花,"姐问过周姨的儿子,他说高考就像踩缝纫机,踩稳了节奏就行。"我看见她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旧毛衣,那是妈妈三年前织的,现在穿在她身上空荡荡的。
西
通知书寄来的那晚,秀兰姐正在缝纫机前赶工。我把信封举到她眼前,灯光下她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像只怕光的蝴蝶。"江城大学,"她指尖划过校徽,突然笑出声来,眼泪却落在了信封上,"咱村终于出了个大学生。"她从铁皮盒里翻出存折,红塑料封皮上印着"定期存款",那是她用五年时间攒下的,每一笔存款后面都写着"小芳学费"。
开学那天,秀兰姐坚持要送我去车站。她背着我的行李,帆布包的带子勒进她肩膀,我看见她偷偷往里面塞了个红包,上面用铅笔写着"别省着买饭"。候车室里,她反复叮嘱:"食堂的馒头要趁热吃,凉了胃会疼。"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给她发梢镀了层银边——其实她才二十三岁,可看上去像老了十岁。
火车开动时,她在站台上追着跑了几步,手里挥着我落在家里的围巾。风掀起她的衣角,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衫,那是我穿旧的校服改的。我贴着车窗看她渐渐变小,首到变成一个模糊的点,突然想起她曾说过:"姐没读过大学,但姐知道,知识能让你去更远的地方。"
尾声
现在我书桌的玻璃下压着秀兰姐的照片,她穿着新做的红棉袄,站在缝纫铺前笑得很亮。周姨说她现在是店里的老师傅了,带了三个徒弟。上个月她来看我,手上的烫疤淡了些,却多了枚银戒指——是同村的小林哥送的,那个总帮她往家里捎东西的木匠。
妈妈总说秀兰姐的手是被缝纫机磨粗的,可我知道,那双手托着的是比任何钻石都珍贵的梦想。每次收到她的信,信封上的字都歪歪扭扭,却永远写着:"小芳别急着回来,城里的冬天有暖气,别冻着。"信纸末尾有时会画个笑脸,那是她用缝纫机的线头练了无数次才学会的。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我摸着信封上的邮戳,突然明白有些爱就像老缝纫机的针脚,虽然不够工整,却在时光里织成了最温暖的网。秀兰姐的青春永远停留在了十五岁的秋天,可她让我的西季,都开满了希望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