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寒里的红十字
卫生室门框上褪了色的红十字像片风干的枫叶,在料峭春风里轻轻摇晃。红雨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帆布包搁在掉漆的诊台上,扬起的灰尘混着陈年药味钻进鼻腔。她翻开牛皮封面的笔记本,扉页上"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钢笔字还带着潮气,那是卫校校长在毕业典礼上亲手为她题的。
"丫头,这屋梁上个月还蹲过黄鼠狼呢。"老支书王贵发吧嗒着旱烟,铜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前儿个县医院张大夫临走时说,这穷沟沟里的人,喝生水吃馊饭,病死了都算阎王爷收债。"他鞋底在青石板门槛上磕出三声闷响,惊飞了窗台上打盹的麻雀。
红雨把冰凉的听诊器焐进掌心,金属软管上的棱纹硌着虎口。窗外,挑水的刘婶正伸长脖子往屋里瞧,柳木扁担在肩头压出深痕,木桶里的山泉水晃出细碎涟漪,倒映着她发辫上别着的、给孙子治病攒下的止痛片铝箔。远处山坡上,牧羊人的鞭哨惊起几团雪色,羊咩声裹着料峭春寒,在青石墙间撞出回音。
第二章 子夜铜铃
第一声铜铃是被夜风卷进窗缝的。红雨摸黑套上磨薄了底的胶鞋,药箱铁扣在寂静里发出轻响。搪瓷缸里的剩菜馒头早冻成硬块,却比不上她踏出门时,迎面扑来的刺骨寒意——三月的山风像把钝刀,顺着领口往骨缝里钻,露水打湿的裤脚很快变得硬邦邦,贴着脚踝像敷了层冰。
桂花嫂子的哭嚎比铜铃更惊心动魄。她整个人跌在卫生室门口,怀里的栓柱像片被揉皱的菜叶,唇角挂着白沫,小褂上全是呕吐物的酸腐味。煤油灯在穿堂风里忽明忽暗,把墙上"劳动模范"的奖状映得半明半灭,那是栓柱他爹去年修水渠时挣来的。
"敌敌畏瓶子!"红雨的手电筒光圈扫过土炕,在炕角发现个歪倒的玻璃瓶,瓶身上的红色骷髅头商标刺得人眼疼。她的指尖在急救箱里飞快翻动,阿托品针剂只剩三支,玻璃管上的刻度在昏黄灯光下模糊不清。栓柱的小身子突然抽搐,像条被扔上岸的鱼,桂花嫂子"扑通"跪下,磕头声撞在青砖地上:"菩萨显灵啊,俺给您烧高香......"
红雨咬开针剂瓶,玻璃碴子扎进虎口她也没觉出疼。土灶上的老铜盆里,泡着她下午刚熬的绿豆汤,豆腥味混着阿托品的苦味在舌尖漫开。当第三针推进去时,她突然想起卫校老师说的:"农村没那么多西药,得把老祖宗的法子捡起来。"于是她抓过搪瓷碗,灌了半碗绿豆汤撬开孩子牙关:"桂花姐,去灶里扒两把草木灰,泡水催吐!"
第三章 山村里的健康簿
三个月后,红雨的布鞋磨穿了三双,布包里的牛皮笔记本变成了全村人的"活命簿"。她踩着露水挨家挨户敲门,铝制体温计在晨光里闪着银光,听诊器听遍了76户人家的咳嗽声。李大爷的慢性支气管炎,王虎娃的蛔虫病,刘奶奶腿上烂了三年的疮......她用蓝黑钢笔工工整整记着,末了总画个小小的红十字。
"您看,这井水测出来亚硝酸盐超标。"红雨把化验单铺在队部的槐木桌上,手指划过歪歪扭扭的曲线图,"还有这茅厕,蝇蛆密度比县城粪坑还高三倍。"老支书吧嗒烟的动作顿住,烟锅里的火差点烧着化验单:"那咋办?总不能让老少爷们都喝山泉水,爬半山腰拉屎吧?"
她翻开第二本笔记本,里面贴着用报纸剪的"两管五改"宣传画:"先改水井,加个木井盖,周围三米内不准堆粪;再改厕所,砌个三格化粪池,沤出来的肥还能浇地。"说到激动处,笔尖在纸上洇出墨点,"王大爷您看,您家虎娃的蛔虫病,就是喝生水闹的,只要......"
老猎户王贵举把旱烟杆往地上一磕:"女娃娃懂个啥!咱祖祖辈辈喝生水,也没见都死绝!"话音未落,他自己先咳嗽起来,震得挂在墙上的野兔干首晃荡。红雨没说话,掏出个玻璃瓶,里面泡着从虎娃粪便里检出的蛔虫卵,在阳光下像串白米粒:"大爷,您瞅瞅这是啥?您去年咳血,也是肺里有蛔虫钻洞呢。"
第西章 药香漫过青石巷
当漫山的连翘开出金黄时,红雨带着七个妇女组成了采药队。她们背着竹篓爬上山崖,露水打湿的药锄在页岩上划出火星,金银花、板蓝根、蒲公英......鲜嫩的药草在竹篓里堆成小山,带着泥土的清苦气息。红雨蹲在卫生室门口教大家认药,石板地上摆着晒干的陈皮、蒸过的首乌,还有用报纸包好的砒霜——那是治梅毒的土法子,得配着甘草汤喝。
"合作医疗站,就是大家凑份子看病。"她站在打谷场上,举着算盘给乡亲们算细账,"一人一年交两块钱,看病吃药全管,连针剂钱都算在内。咱自己种草药,挖来的柴胡三分钱一两,比县城便宜七成......"台下的赵大婶嘀咕:"两块钱?够买二尺花布呢。"红雨笑了,掏出自己的记账本:"您去年给虎娃看病,光退热片就花了三块六,要是入了合作医疗......"
三个月后,卫生室的西厢房成了草药房。红雨带着妇女们用陶罐蒸药,用石磨碾粉,土墙上挂着成串的干辣椒和更成串的药包。当第一个来抓药的大爷听说药费只要八分钱时,他把铜子在掌心搓了又搓,突然塞进红雨手里:"闺女,这是俺多给的,你留着买个新听诊器......"
第五章 暴雨中的烛光
那场暴雨是在立秋后的第七天来的。天黑得像倒扣的铁锅,闪电把山峦劈成银色,山洪在山沟里咆哮,像头挣脱锁链的野兽。红雨的胶鞋陷进泥里拔不出来,她干脆光着脚跑,药箱顶在头上,脚底被碎石划出血痕也顾不上。前面的产妇桂花嫂子己经疼了一天一夜,接生箱里的产钳在闪电里泛着冷光。
"红雨姐!这边!"虎娃举着煤油灯在村口摇晃,灯芯被风雨吹得忽明忽暗。当他们跌跌撞撞冲进土坯房时,炕上的桂花己经疼得昏过去,身下的草席浸着血水。红雨的手在发抖,可一摸到产妇的脉搏,她突然冷静下来:"虎娃他爹,去砍门板!铺在炕上当产床!刘婶,烧锅艾草水,要滚烫的!"
雷声在屋顶炸响时,红雨正用酒擦拭产钳。突然断电了,整个屋子陷入黑暗,只有闪电偶尔照亮产妇苍白的脸。"把煤油灯围起来!"她大喊着,指尖触到婴儿的头,己经能摸到细细的胎发。桂花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妹子,俺怕是要去见阎王爷了......"红雨另一只手使劲捏住她的虎口:"胡说!你男人还等着抱儿子呢,虎娃还等着喝你熬的绿豆汤呢!"
当第一声婴儿啼哭穿透雨幕时,不知谁点燃了火把。跳动的火光里,红雨看见门口挤满了人:王大爷举着刚熬好的姜汤,赵大婶抱着新缝的襁褓,就连最反对改厕所的猎户老王,也背着一篓柴火站在雨里,裤脚全是泥浆。
第六章 千层底的温度
十年后的春分,红雨蹲在卫生室门口给徒弟们讲课,布鞋尖碾着新冒的草芽。三十六岁的她鬓角己有些许白发,可眼里的光仍像初到时那样亮。突然,巷口传来窸窣的脚步声,二十几个妇女捧着布鞋从青石板路上走来,鞋面上绣着红十字,针脚细密得能数清。
"红雨妹子,这是俺们纳的千层底。"桂花嫂子走在最前面,怀里抱着己经上初中的栓柱,"你看,这鞋底纳了九层布,走山路不打滑;鞋帮用的是供销社的的确良,经穿......"后面的大婶们七嘴八舌:"俺纳的是菊花纹,祛火的;""俺这双绣了板蓝根,防瘟疫......"
红雨接过鞋,指尖触到鞋底的针脚,密密麻麻全是乡亲们的体温。她想起刚来时磨破的脚,想起抢救栓柱那夜的月光,想起漫山遍野的草药香。远处,新修的合作医疗站屋顶飘着鲜艳的红十字,像朵开在春天里的花。
她把鞋套在脚上,站起身时,布鞋发出舒服的"咯吱"声。老支书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的旱烟换成了铜烟斗:"闺女,县医院要调你去当护士长呢。"红雨笑了,望着山坡上正在采连翘的徒弟们:"这儿的乡亲们,还等着我教他们认新采的黄芪呢。"
山风掠过青石巷,吹得卫生室的红十字旗猎猎作响。红雨背起药箱,布鞋踩在石板路上,踏出一串坚实的脚印。那些脚印,正沿着她亲手铺就的卫生路,向更远的青山深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