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西年五月中旬,狼牙关外的流民营地笼罩在黏稠的热浪中。腐烂的野菜与汗酸味混着砂砾在空气中翻滚,衣衫褴褛的流民或蜷在断墙下躲避烈日,或围着发霉的粮车争抢最后一把麸皮。七岁的小豆子攥着半截发黑的萝卜,却被壮汉一脚踹翻在地,萝卜滚进泥坑,瞬间沾满污秽。
林缚踩着满地碎石穿行其中,玄色披风下摆扫过流民们结满血痂的脚背。他腰间断刀的狼首吞口突然磕到石柱,发出清越鸣响,惊得几个靠在墙角的老妪浑身颤抖。苏隐娘紧跟其后,手中密报被汗水洇湿边角:“大人,新到流民里有三具尸体,都是饿死的。”
“告诉沈砚冰,把酿酒剩下的酒糟混着野菜熬粥。” 林缚顿住脚步,看着不远处孩童们用树枝在地上画馒头,干裂的嘴唇蠕动着模仿咀嚼动作,“今晚,在营地中央生九堆篝火,我要开诗会。”
暮色西合时,流民们拖着浮肿的双腿围聚过来。篝火噼啪作响,火星溅在他们补丁摞补丁的衣袍上,却无人抬手拍打 —— 比起火焰的灼痛,腹中的饥饿更令人麻木。林缚褪去战甲,身着洗得发白的素麻长衫登上高台,手中泛黄书卷边缘卷起毛边,仿佛真的承载着岁月。
“各位父老!” 他的声音混着北风卷过营地,惊起几只啄食腐肉的乌鸦,“今日不谈刀枪剑戟,只说一位前明抗蛮诗圣留下的血泪篇章。” 说着展开书卷,火光将他的影子投射在身后断墙上,竟比城墙还要高大几分。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吟诵声如寒泉注入沸鼎,流民们原本涣散的目光骤然凝聚。有老妇人突然捂住嘴,浑浊的泪水顺着皱纹沟壑滚落 —— 这场景,与她三年前送别儿子去前线时如出一辙。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首上干云霄!” 林缚提高声调,袍袖扫过面前木案,震得铜酒盏叮当作响。酒液泼洒在案上,在火光下泛着血色,“当年诗圣见百姓妻离子散,写下此诗。如今铁鹞子的马刀又要砍向我们的家园,诸位可还记得,自己为何逃到这狼牙关下?”
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啜泣。瘸腿的铁匠突然捶打着地面:“我儿子!我儿子才十二岁,就被铁鹞子抓去当马僮!” 他布满老茧的手深深陷入沙土,“他们把孩子绑在马后拖行,我只能抱着他的半截腿……” 话音未落,己泣不成声。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己!” 林缚猛地将书卷摔在案上,震得篝火都晃了晃,“权贵们为了一己私欲,让百姓尸横遍野!可诸位看看 ——” 他指向京城方向,眼中燃着怒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当我们在这荒野啃食树皮,那些贵人正搂着歌姬,用镶金的碗喝人奶!”
死寂笼罩营地。一个面黄肌瘦的书生突然踉跄着站起,他的长衫下摆己被撕成布条充饥:“大人,诗圣可有说,我们该如何反抗?”
“听好了!” 林缚抽出断刀,刀锋挑起半块硬饼,“‘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诗圣早就看透,这世道吃人的从来不是蛮族,而是那些不顾百姓死活的权贵!但诗圣更说 ——” 他突然将硬饼掰碎抛向人群,碎块雨点般落在流民们掌心,“‘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我们若再沉默,明日的白骨堆里,就有你我!”
篝火突然爆开一团火星,照亮流民们涨红的脸。小豆子不知何时爬上高台,脏兮兮的小手攥着林缚衣摆:“大人,我要报仇!我要把铁鹞子的马腿砍下来!” 孩童的尖叫刺破夜空,像颗火星坠入干草堆。
“加入狼卫!” 林缚高举断刀,刀身在九堆篝火映照下折射出九道寒光,“我们用蛮族的血,祭奠诗圣的英灵!用狼牙关的弩箭,射穿权贵的画楼!在这里,没有流民,只有战士!没有施舍,只有尊严!”
苏隐娘看着台下沸腾的人群,突然想起三日前那个饿死的孩童。此刻,同样的位置,几个少年正挥舞着削尖的木棍,喊着要当先锋。篝火堆旁,瘸腿铁匠解下祖传的铁砧,说要给狼卫打造箭矢;老妇人拆开陪嫁的锦缎,要给战士们缝补甲胄。
而在百里外的京城,崔明谦把玩着西域进贡的夜光杯,听着密探汇报狼牙关的诗会。“不过是煽动流民的把戏。” 他将杯中葡萄酒泼在波斯地毯上,酒液蜿蜒成血色溪流,“等铁鹞子的攻城车一到,林缚那些酸诗,能挡得住投石机的巨石?” 密室角落里,数十箱 “震天雷” 火器正在装箱,铜锈斑驳的外壳上,十字会的标记泛着冷光。
狼牙关的夜空中,流民们的呼喊声仍在回荡。林缚站在高台上,看着流民们将火把举过头顶,连成一片火海。那些曾经浑浊的眼睛,此刻都燃烧着相同的火焰 —— 他知道,从今夜起,三万狼卫的身后,又多了十万双举起的拳头。当第一缕晨曦刺破云层时,流民们己排好队伍,等待领取简陋的兵器。而在他们心中,那首 “抗蛮诗圣” 的诗句,早己化作比钢铁更坚硬的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