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赣江平原泛着新禾的青芒,张承枢的道袍角被的风掀起,露出绣在鞋面上的北斗纹——那是母亲生前亲手绣的,针脚虽不工整,却总让他想起雷池畔练炁时,母亲偷偷塞来的暖身符。此刻这双鞋正踩在青石板路上,前方村落的檐角,竟挑着两面褪色的杏黄旗,上面歪歪扭扭画着五雷符与五帝座。
“仙童来了!是雷池仙童!”
最先发现他们的是个扎着冲天辫的小丫头,手里攥着半张画歪的符纸,尖叫着往祠堂跑。祠堂门楣上“双星祠”三个金漆大字还带着新木的香气,两侧廊柱贴着朱砂写的对联:“雷火符驱千般厄,存神术化万缕寒”——正是三个月前他们治水患时的情景。
苏挽月的五帝冠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她望着祠堂前堆积的供品:有新摘的青梅,有系着红绳的桃木剑,甚至还有个陶土捏的小人,胸前歪刻着“张”“苏”二字。香火混着艾草味扑面而来,她忽然想起华阳洞的静室,那里只有清冷的柏香,从没有这样烟火气的暖。
“胡闹!”张承枢的声音惊飞了檐角的麻雀,他盯着祠堂中央比肩而立的泥像,左边是握剑踏罡的少年,右边是闭目存神的少女,衣纹间竟刻着两派法器的纹路。他伸手按在泥像肩头,掌心的阳平治都功印泛起微光,泥像瞬间崩解成细沙,露出下面藏着的、百姓们写满祈愿的黄纸。
村民们发出低低的惊呼,却无人敢上前。那个曾被山鬼附身的汉子挤到前排,扑通跪下:“仙长,这是大伙的心意……您救了咱全村的命啊。”他袖口露出的,正是当初苏挽月观想土地神时,在他手臂留下的淡金色纹路,像极了茅山的镇邪印。
苏挽月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抚过祠堂墙壁上歪扭的《黄庭经》片段——不知哪个村民凭记忆默写的,错漏百出,却用朱砂在“心主神”三字旁画了颗星星。她从袖中取出银质香囊,倒出十几片玉简,每片都刻着简化的存神口诀:“观想肺神,如皓衣公子,持白旄……”
“修道贵在修心,不在塑像。”她的声音像晨露般清透,将玉简分发给围过来的孩童,“若遇邪祟,便默想‘太一救苦’西字,神自临身。”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怯生生触碰她的衣袖,惊觉道衣触感竟与普通布料无异,忍不住嘟囔:“仙子的衣服,不扎手呀。”
张承枢蹲下身,帮那汉子捡起散落的祈愿纸:“这些心愿,我们记下了。但莫要再塑神像——”他指尖划过纸上“求雨”“祛病”的字迹,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符箓是济世的舟筏,却不是百姓的靠山。”于是从腰间摘下刻着二十西节气的桃木剑,在地面画出简易的祈雨符阵,“明日申时,必有细雨。”
人群中突然挤出个清瘦少年,衣摆上绣着粗糙的北斗纹——是阿青,那个曾偷偷模仿符纹的孩子。他攥着本边角卷起的册子,上面画满歪扭的符图,其中一张“止血符”竟真的泛着微光。“仙长,我、我能帮村里人教这些……”少年说话时,手腕内侧的朱砂痣轻轻发烫,那是张承枢上次传他基础符法时,无意间种下的炁印。
暮色漫过祠堂飞檐时,供桌上的青梅己被分发给孩童,泥像化作的细沙被扫入竹筐,准备掺入村口的井中——村民们相信,这样能让井水永远带着驱邪的灵气。苏挽月望着渐渐散去的人群,忽然看见祠堂梁柱上,不知谁用炭笔描了幅小画:左边的少年举着冒雷光的符,右边的少女指尖萦绕着星芒,中间是个大大的“道”字,将两者连在一起。
“他们记得的,是咱们并肩的样子。”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暖意。风掠过她的鬓发,将一缕碎发吹向额前,张承枢下意识伸手去拂,却在指尖触到她肌肤时猛地缩回,耳尖发烫。两人都想起三个月前在雷池,那次为导炁不得不掌心相贴的场景,此刻祠堂里的香火味,竟比那时的雷光更让人慌乱。
离开村子时,天边浮着淡金的晚霞。身后忽然传来孩童的歌声,跑调却清亮:“雷池童,茅山仙,符神合璧破万难——”张承枢摸着腰间发烫的法印,忽然轻笑:“若是让父亲知道,我竟成了歌谣里的人物,怕是要罚我抄十遍《正一盟威经》。”
“你父亲罚你时,可曾说过‘声望是双刃剑’?”苏挽月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灯火,想起华阳洞石壁上的警示:“昔年上清弟子受万人朝拜,最终神识被愿力污染,竟以为自己是真神。”她转头望向他,眼中映着天边最后一丝霞光,“今毁去神像,做得对。”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张承枢回龙虎山,苏挽月返茅山。夜风送来远处的蛙鸣,张承枢忽然停步,从怀中掏出片玉简——那是苏挽月留给他的,上面刻着改良后的“徊风混合诀”,末尾多了句小楷:“雷火过刚,当以月露润之。”他着玉简上的刻痕,想起她今日分发玉简时,指尖划过每个孩童掌心的温柔。
而在茅山方向,苏挽月望着夜空中的五帝座星,忽然发现其中一颗星的轨迹,竟与张承枢画符时的手势相似。她摸了摸鬓间的玉簪,想起祠堂里那个画错的“心主神”,忽然明白:原来百姓们的祈愿,早己在不知不觉中,将两派的道,连成了更广阔的天地。
是夜,双星祠的废墟上,阿青借着月光研究苏挽月留下的玉简。他手腕上的朱砂痣忽然亮起,映得地上的止血符微微发烫——这是凡人第一次不靠师承,仅凭信众之心,让符箓泛起灵光。而远在百里外的雷池与华阳洞,张玄凌和清虚子望着观星台上重合的北斗与五帝座,各自在祖师像前沉默许久。
声望如潮水般漫过赣江两岸,却鲜有人知,在那座轰然倒塌的泥像里,藏着张承枢偷偷埋下的五雷符纸,和苏挽月悄悄注入的存神真炁。他们终究明白,真正的道脉传承,从来不在神像上,而在每个心怀敬畏的凡人眼中,在每次并肩而立的星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