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在梁上晃成一片血海。苏挽月盯着喜帕边缘绣的并蒂莲,金线在烛火下泛着青芒,像极了三日前在神裔市见过的、被妖血染透的符纸。新郎官的红袍袖口露出半截鳞甲,正随着交杯酒的动作发出细碎脆响——那是九婴分魂特有的、如同碎玉相击的声音。
“承枢?”她喉间发紧,指尖掐进掌心的“静”字讳纹,却发现识海深处本该澄明的《大洞真经》残卷,此刻竟被喜帕上的金粉染成了婚书模样。新郎抬头时,眼尾那点银鳞刺痛了她的神府——分明是张承枢的眉眼,却在眉峰处多了道不该有的伤疤,像极了百年前道盟密档里记载的、上代双星决裂时留下的血痕。
“仙子可愿与我共结道侣?”新郎递来的玉杯里,倒映着苏挽月自己的脸,发间五帝冠簪不知何时换成了金步摇,珠串垂下的阴影里,她看见自己唇角沾着朱砂,正是张承枢画雷符时惯用的、混着龙血的赤朱。
钟声从幻境深处传来,混着茅山禁术特有的、如冰锥刺脑的Invocation。苏挽月忽然想起师父曾说过的“心相幻境”——上清派修士最易困于自己执念凝成的镜像,而她此刻看见的,分明是心底最深处、连存神时都不敢触碰的妄念:若抛开道脉双星的宿命,是否真能像凡人般,在红绸喜帕下说一句“我愿意”?
“苏挽月!”
炸雷般的呼唤劈开红雾。她猛然转身,却见张承枢站在三丈外的阴影里,道袍上沾满夜鸦的羽毛,桃木剑剑尖正滴着血——那是破幻时必须付出的、属于观想者的心头血。他胸前阳平治都功印泛着不稳的雷光,映得眉峰那道不存在的伤疤忽明忽暗。
“这是心相幻境。”他的声音带着少见的颤抖,却比任何科仪咒语都清晰,“你在观想‘太一救苦天尊’时被九婴分魂入侵,现在看见的……”他顿了顿,喉结滚动,“是你自己害怕失去的东西。”
喜帕忽然无风自动,苏挽月指尖的讳纹在接触张承枢目光的瞬间崩解。她这才惊觉,幻境中的“新郎”虽有张承枢的面容,却没有那双永远映着雷光的眼睛——真正的他,此刻正用看碎星的眼神望着自己,像要把她从层层红绸织就的迷网里一根根挑出来。
“道脉双星不该困于凡俗。”幻境中的“张承枢”忽然开口,鳞甲从袖口蔓延至脖颈,婚服下露出半截青灰色蛇尾,“你看,他连破幻都要用血祭,这样的道心,如何对抗即将复苏的九婴?”
苏挽月踉跄后退,撞翻了供桌上的和合二仙像。瓷片碎裂声中,她看见张承枢掌心的雷纹正在渗出鲜血,却固执地不肯用符箓止血——因为上清幻境最忌外力破坏,唯有观想者自己承认妄念,才能破阵。
“你总说‘身神不清,何以合道’,”张承枢向前半步,靴底碾碎瓷片,“可你忘了,道心若连自己的凡心都不敢首视,又如何渡尽众生苦?”他忽然解下腰间法印,任由雷光在道袍上烧出焦痕,“我是正一天师道弟子,我信符箓,信科仪,但我更信——”
他忽然低唤她的名字,声音轻得像落在存神境里的第一缕月光:“挽月,你不是困在幻境里,你是困在自己画的茧里。”
三个字炸开的瞬间,苏挽月听见识海深处传来玉簪碎裂的清响。那支陪伴她十年的五帝冠簪,此刻正从幻境新郎的发间崩落,露出下面缠着血玉髓的碎发——正是她在戏台巷捡到的、刻着“玄凌兄亲启”的半枚禁物。
“原来……”她忽然笑了,指尖抚过脸颊,才发现不知何时己泪流满面,“连幻境都在骗我,用‘情丝’做饵,实则是要我恐惧‘失去’。”她望向真正的张承枢,发现他胸前法印的青龙终于不再扭曲,“可道心若连‘怕’都不敢认,又算什么‘洞彻内外’?”
幻境中的“新郎”发出尖啸,鳞甲化作万千飞针射来。张承枢本能地横剑阻挡,却见苏挽月忽然闭目掐诀,这次不是“徊风混合”,而是他曾教过她的、最基础的“净心符”手势。
“天朗气清,三光洞明——”她的声音混着夜鸦的惊叫,“吾以真名,破尔虚妄!”
红绸应声而碎,漫天金粉聚成一只展翅的夜鸦,鸦爪间抓着半片染血的符纸,正是第55章戏台巷那出预言戏的残页。苏挽月睁开眼时,发现自己仍在茅山静室,方才的婚宴、鳞甲新郎,不过是九婴分魂借她观想“太一救苦”时,在识海深处织就的妄相。
“你……还好吗?”张承枢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他跪坐在她面前,掌心还留着破幻时按在她眉心的血痕,“我听见你存神时念咒声不对,赶来时就看见你……”他忽然别过脸,耳尖发红,“看见你戴着喜帕,对着空气笑。”
苏挽月低头望着自己的手,发间玉簪完好无损,可掌心那道被幻境鳞甲划伤的痕迹,却真实得可怕。她忽然想起十岁初入茅山,师父让她在雪地里存想“肺神皓华”,冻得几乎失温时,也是这样的真实感,让她第一次明白“内修不是逃避,是首面”。
“承枢,”她忽然唤他的字,像他方才唤她的名,“你知道为什么上清派修士容易困在心相幻境吗?”她指尖轻点眉心,那里还残留着他破幻时的温度,“因为我们总以为‘忘身’便是合道,却忘了‘身’本就是道的一部分。”
窗外传来夜鸦振翅声,比幻境中的惊叫清亮许多。张承枢抬头时,看见月光透过窗棂,在苏挽月发间织出星子般的光斑——原来她从未真正被困,她只是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自己承认“凡心也是道心”的契机。
“阿青曾说,”他忽然想起第一卷里的凡人弟子,那个总学不会画符的少年,“凡人看见喜欢的人,会心跳如鼓,会夜不能寐,这算不算‘道心萌动’?”他摸着腰间有些发烫的法印,忽然笑了,“现在我懂了,天师道的‘符心合一’,和上清派的‘存神合道’,其实都逃不过一个‘真’字。”
苏挽月站起身,静室地面上,红绸幻相留下的金粉正自发聚成两个小字:“挽月”。那是张承枢破幻时,用指尖血在幻境地面写下的、比任何符箓都灵验的真名——原来最强大的破幻咒,从来不是科仪里的天罡北斗,而是有人能看透你层层存想的伪装,首接触碰到你不敢首视的本心。
“明日去道盟吧,”她收拾好凌乱的道衣,玉簪在月光下重新泛起五帝冠的清辉,“把戏台巷的残页和这幻境里的血符拼起来,或许能找到九婴分魂的弱点。”她忽然转身,眼尾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却笑得比存神境的太素白气更清亮,“不过在此之前——”
她指尖凝出半道雷纹,正是张承枢常用的“传讯符”样式:“劳烦张师兄,先教我怎么用符箓折千纸鹤吧?毕竟……”她望向窗外惊飞的夜鸦,声音轻得像落在符纸上的朱砂,“总不能每次传讯都用血祭,怪疼的。”
张承枢愣了愣,忽然笑出声,雷光从他袖口溢出,在静室地面勾勒出北斗罡星的纹路。他知道,方才那声“挽月”,不仅惊飞了幻境的夜鸦,更让某个在存神境里困了十年的灵魂,第一次敢首面自己眸中倒映的、属于人间的光。
夜色渐深,茅山静室的烛火重新亮起。苏挽月看着张承枢低头研究符纸折法的侧脸,发间玉簪忽然轻轻震动——那是五帝冠在回应阳平治都功印的共鸣。原来当道心不再逃避凡心,当真名冲破所有伪装,连法器都能听见,藏在科仪与存想背后的、最本真的道音。
窗外,最后一只夜鸦的啼叫消失在星河里。苏挽月忽然明白,所谓“情丝入道心”,从来不是让道心被情丝缠绕,而是让情丝成为照见道心的明镜——就像此刻,张承枢指尖不小心划破符纸,渗出的血珠恰好滴在她方才写的“挽月”二字上,红与白相衬,竟比任何存想的身神都更鲜活,更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