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上那半老徐娘正是醉芳楼的鸨母,人称红姑。她环视一圈,待场面彻底安静下来,才启朱唇,声音清亮,竟能盖过楼内残余的细碎人声。
“诸位郎君、公子,今日梦蝶丫头不才,欲以‘长安月夜’为题,与诸位共襄雅事。凡诗作能得梦蝶青眼者,不仅今日茶水全免,更能与梦蝶姑娘隔帘一叙,品茗论诗。”
“长安月夜?”
“这题目倒也应景,只是要出彩不易啊!”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
程处默用胳膊肘又碰了碰李砚,挤眉弄眼:“李兄,如何?‘长安月夜’,这题目不难。你不也是文人吗?不妨写上一首,抱……咳,赢得彩头,岂不快哉!”
李砚端着茶杯,指节轻轻着温热的杯壁。他对此等场合的虚名并无半分兴趣,今日来此,不过是想寻片刻的清净与自在,看看这大唐的另一番景象罢了。
“程公子好意心领,在下今日,只想做个看客。”他微微摇头,将目光重新投向彩台。
程处默撇了撇嘴,似有些遗憾,却也没再多劝。他虽然刚认识李砚,但也发现这位李兄性子沉稳,不似他这般爱凑热闹。
就在此时,楼梯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几名衣着华丽的仆从开道,簇拥着一个与程处默年纪相仿、同样锦衣貂裘的年轻人走了上来。
那年轻人身形亦是高大,只是面相比程处默多了几分刻意的张扬,下巴微抬,顾盼间带着一股盛气凌人。他身后还亦步亦趋跟着一位面色倨傲的青衫文士,手持一把折扇,不时轻摇,一副目下无尘的模样。
“哎哟,这不是尉迟家的宝琳公子吗?”
“他身边那位,莫非是国子监的王修?听说此人诗才了得,尤擅七言!”
人群中响起窃窃私语。
李砚眉峰微动。尉迟宝琳,尉迟敬德的儿子,又一个长安城里鼎鼎有名的勋贵子弟。看这架势,来者不善。
程处默也瞧见了来人,原本咧着的嘴角收敛了几分,眉头皱起:“晦气,怎么把这黑炭头给招来了!”
尉迟宝琳显然也看到了程处默,他大咧咧地走过来,身后那名叫王修的文士紧随其后。
“我道是谁,原来是程大公子。”尉迟宝琳皮笑肉不笑,声音洪亮,故意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怎么,程大公子也对梦蝶姑娘的诗会有兴趣?莫不是也想学人舞文弄墨一番?”
他身后的王修配合地发出一声轻嗤,虽未言语,那轻蔑之意却己溢于言表。
程处默哪里受得了这等挑衅,当即拍案而起:“尉迟宝琳,你少在此处阴阳怪气!小爷我乐意来哪儿便来哪儿,关你屁事!”
“呵呵,自然不关我的事。”尉迟宝琳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袖,“只是今日这诗会的彩头,怕是要落在我尉迟家请来的王修贤弟头上了。程大公子若想参与,可得拿出点真本事,莫要像往常一般,只会些拳脚功夫,贻笑大方。”
王修闻言,矜持地微微颔首,仿佛那彩头己是囊中之物。
李砚静静看着,心中暗忖,这勋贵子弟间的争斗,果然到哪里都少不了。只是这尉迟宝琳的做派,比程处默更多了几分刻薄与骄横。
程处默被噎得满脸通红,他虽不擅文墨,却也容不得旁人如此当面羞辱。他怒视尉迟宝琳,正要发作,却忽然想起什么,转头对李砚压低了声音:“李兄,那王修确有些名气,据说诗作常得祭酒大人赞赏。今日这风头,咱们……要不还是暂避一下?”
他倒不是怕了尉迟宝琳,只是不愿让李砚因为自己而被卷入这等无谓的纷争,万一李砚不擅此道,当众出丑,岂非不美。
李砚尚未开口,那边的尉迟宝琳却像是听到了程处默的低语,嗤笑一声,声音更大了几分:“怎么?程大公子这是怕了?还是觉得你身边这位……‘李兄’,”他特意加重了“李兄”二字的语气,目光轻蔑地上下打量着李砚,“上不得台面,怕一出手就原形毕露?”
这话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中,也发出几声不大不小的议论和窃笑。
李砚端着茶杯的手,停顿了一下。他本想置身事外,奈何麻烦总会主动寻上门来。他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被人如此轻贱。
程处默气得额头青筋暴跳:“尉迟宝琳,你休要欺人太甚!李兄的才学,岂是尔等能够揣度的!”
“哦?是吗?”尉迟宝琳故作惊讶状,随即转向那王修,“王贤弟,你可听见了?这位程大公子说他身边的‘高人’才学不凡呢。看来今日,你是遇到对手了。”
王修轻摇折扇,慢悠悠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子文人的傲气:“长安城内藏龙卧虎,能得程公子如此推崇,想必确有几分真才实学。王某不才,愿领教一二。”
他嘴上说着领教,脸上那副“你不行”的表情却丝毫未加掩饰。
李砚心中那股因被打扰清净而起的郁气,渐渐被这接二连三的挑衅催生出一丝火气。他抚了抚短须,这帮年轻人,真是半点亏也吃不得,半点脸面也要争。
尉迟宝琳见程处默涨红了脸,似乎黔驴技穷,更是得意忘形:“程处默,我看你还是带着你这位……呃,‘李兄’,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吧!别在这儿碍了王贤弟的眼,也污了梦蝶姑娘这清雅的诗会!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周围一些趋炎附势之辈也跟着赔笑。
“你!”程处默猛地一拍桌子,茶水西溅,怒火己然压制不住。
李砚伸出手,轻轻按住了程处默即将挥出的拳头。
程处默一愣,回头看向李砚。
李砚面色平静,只是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审视与淡然的眸子,此刻却沉静得有些吓人。他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叩】响。
他没有看尉迟宝琳,也没有看那名傲慢的王修,而是转向程处默,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意味。
“老夫避他个小儿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