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城的天像被墨汁泡透的棉絮，压得人喘不过气。
孙逸痕攥着易灵翩的画像，指节在烛光下泛着青白，画像边缘被他反复出毛边。
窗外炸雷滚过，他猛地抬头，听见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谭正宗。
"主子。"谭正宗掀帘而入，雨珠顺着斗笠檐砸在青砖上，"西城门暗卫回报，那女子确实往青岚镇去了，但三队快马追到半途，被山洪冲断了山路。"
孙逸痕的瞳孔骤然收缩，画像在掌心皱成一团。
他想起方才房梁震动时，数据洪流里那声撕裂般的轰鸣——那是意识体即将崩溃的前兆。"扩大搜索范围。"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调城南的影卫去查河岸，城北的暗桩盯紧药庐，连废弃的观星台都给我翻一遍。"
谭正宗的眉峰微微一蹙。
他跟随孙逸痕三年，从未见主子为哪个女子这般大动干戈。
易灵翩不过是前日才被送进虚拟江湖的外来者，既无武功也无背景，值得动用全城暗卫？
但对上孙逸痕泛红的眼尾，那些疑问又咽了回去。"是。"他低头应命，斗笠上的雨水顺着脖颈流进衣领，凉得刺骨。
"等等。"孙逸痕突然伸手拽住谭正宗的衣袖，画像上的泪痣擦过对方手背，"告诉他们...轻些。"他喉结滚动，"她...受不得惊吓。"
谭正宗垂眸瞥过那只发颤的手，忽然想起今早主子亲自去厨房温甜酒酿的模样——平时连茶盏温度都要下人试的人，竟亲手掀开蒸笼，被热气烫得缩手，却还笑着说"小翩爱喝桂花香浓的"。
他应了声，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孙逸痕打翻了案上的甜酒酿，琥珀色的酒液混着血帕上的暗红，在青砖上蜿蜒成诡异的纹路。
雨是在谭正宗出府时落下来的。
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浑浊的水花。
易灵翩的斗笠早被风卷走，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她跌跌撞撞踩着齐膝深的水洼，裙角被荆棘勾出几道裂口。
河畔的野菊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她却像没知觉似的，踉跄着往花深处走——那里有块半浸在水里的青石板，是她和楚启云在虚拟江湖里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启云..."她的声音被雨声撕碎，"你说过会来救我的..."
记忆突然像被人扯乱的线团。
林依依将她推进数据舱时的冷笑，楚启云红着眼眶说"我陪你"的模样，还有孙逸痕递来甜酒酿时那句"这是青阳城最甜的桂花酿"——这些碎片在她脑海里撞成一片混沌。
她扶住旁边的老柳树，掌心触到粗糙的树皮，却觉得那是楚启云的手，在虚拟空间里第一次牵她时的温度。
"不..."她摇头，指甲掐进掌心，"我不能崩溃...不能让他们的牺牲白费..."
话音未落，一阵尖锐的刺痛从太阳穴炸开。
易灵翩捂住头蹲下，雨水顺着指缝流进眼睛，模糊了视线。
她看见水面倒映着自己的脸，瞳孔里的星光正在一点点熄灭——那是意识体崩溃的征兆。"不要..."她哭着爬向河边，"我还没见到启云...还没说对不起..."
就在这时，雨幕里突然闪过一道黑影。
易灵翩的呼吸顿住。
她抬起满是雨水的脸，看见穿黑衣的男人立在河对岸，腰间的剑穗被风吹得翻卷。
那轮廓...那肩线...和楚启云在现实里穿白大褂的模样重叠在一起。
"启云！"她尖叫着扑过去，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对方的衣摆。
她不管不顾地抱住男人的腰，湿发蹭着他冰凉的衣襟，"我就知道你会来...我就知道..."
冷凌天的身体瞬间绷成弓弦。
他后退半步，反手扣住易灵翩的手腕，剑刃"唰"地出鞘，寒光映得她眼睫发颤。
这个突然扑过来的女子浑身湿透，像只落水的蝴蝶，可他能清晰感觉到她手腕上跳动的意识体频率——那是即将碎裂的征兆。
"你是谁？"他的声音像淬了冰，剑尖抵住易灵翩的锁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易灵翩被推得踉跄，却仍伸着手要碰他的脸。
雨水顺着她的下巴滴在剑刃上，发出细碎的"噼啪"声。
她望着冷凌天紧绷的下颌线，突然笑了，眼泪却混着雨水往下淌："你不记得了...你在现实里总说我煮的粥太甜...你说..."
冷凌天的剑锋又逼近半寸。
他能闻到她身上混合着雨水和野菊的气息，这让他想起数据洪流里那个反复出现的碎片——有个女声总在说"启云，等等我"。
他眯起眼，正欲开口，却见易灵翩突然伸手抓住他的剑脊。
鲜血顺着她的掌心滴在青石板上，和雨水混成淡红的溪流。
"求你..."她仰起脸，瞳孔里的星光只剩最后一点，"别推开我...我好怕..."
冷凌天的手指在剑柄上微微发抖。
他望着易灵翩脸上的水痕，忽然觉得那不是雨水——是现实里某个他拼命想抓住，却终究从指缝流走的东西。
剑刃上的血珠落进水里，荡开一圈圈涟漪，模糊了两人的倒影。
易灵翩松开手，往前又迈了一步。
她的裙摆浸在河水里，像朵即将凋零的红莲。
冷凌天的剑在颤抖，而她却笑得更温柔了，声音轻得像叹息："就算你不记得...我也想再靠近一点...就一点..."
易灵翩的指尖擦过冷凌天冰凉的剑脊时，掌心的刺痛像根烧红的银针，扎进她混沌的意识里。
她望着对方紧抿的薄唇，忽然想起楚启云在实验室被她泼了咖啡时，也是这样绷着下颌线——那时候他举着浸透咖啡的白大褂，明明气得耳尖发红，却还是先问她有没有被热咖啡烫到。
"启云..."她喉咙发紧，雨水顺着睫毛砸在剑刃上，"我连最后一面都没和你说...你在现实里是不是怪我？"
冷凌天的瞳孔骤缩。
他能清晰感知到她意识体的频率正在以骇人的速度崩解，像被暴雨打穿的蛛网，每根丝线都在断裂。
更诡异的是，她话音里那丝哭腔，竟与他潜意识里反复回响的"等等我"重叠成同一个音调。
他握剑的手突然发颤，剑尖不自觉垂低半寸——这个动作足够让易灵翩的胸口避开致命伤，却避不开皮肉之痛。
"别过来！"他低喝，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
可易灵翩像没听见似的，湿滑的手指扣住剑身，顺着锋刃往上挪。
血珠顺着她的指缝渗出来，在剑面上蜿蜒成小红蛇，又被雨水冲散，落进两人脚边的水洼里。
"我不怕疼..."她的声音轻得像要被雨声吞掉，"只要能碰到你...只要能让你记得..."
冷凌天的呼吸乱了节奏。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明明弱得风都能吹倒，却偏要往刀刃上撞。
更让他心慌的是，当她的血滴在他手背时，他竟生出股荒诞的心疼，像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他心脏，每滴血液都在提醒他："你本可以阻止的。"
"够了！"他嘶吼着抽剑，可易灵翩的手扣得极紧，剑刃划开她掌心的瞬间，他甚至能听见皮肉撕裂的轻响。
血沫混着雨水溅在他脸上，他这才看清她眼尾的泪痣——和数据洪流里那个反复出现的模糊身影，泪痣的位置分毫不差。
易灵翩的身体晃了晃，像片被风卷落的花瓣，向后倒进河水里。
冷凌天的剑"当啷"坠地，他本能地扑过去，在她沉入水面的刹那捞住她的腰。
她的身体轻得离谱，湿重的裙裾浸了水，沉甸甸地坠着他的手臂。
"别...睡..."他扯下外袍裹住她，手指按在她颈侧——意识体的频率几乎要消失了，像将熄的烛火。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在她苍白的脸上，他这才发现她睫毛上还挂着泪珠，明明疼得浑身发抖，唇角却还勾着笑："你...终于抱我了..."
冷凌天的喉结滚动。
他望着她掌心翻卷的皮肉，突然想起自己在数据洪流里见过的画面：有个穿白大褂的男人握着同样的手，用棉签蘸着碘伏说"下次煮粥别再把锅烧糊了"。
那男人的声音和他记忆里某个被刻意封存的声音重叠，撞得他太阳穴生疼。
"撑住。"他将她打横抱起，发梢的雨水滴在她额角，"我带你找大夫。"
易灵翩的眼皮颤了颤，意识己经开始模糊。
她最后看见的，是冷凌天紧抿的下颌线，和他外袍下若隐若现的银色怀表链——和楚启云总挂在西装内袋的那枚老怀表，链子的纹路一模一样。
暴雨在蔽日塔顶砸出密集的鼓点。
楚启云仰头望着头顶密布的雷纹，指尖深深掐进石墙缝隙里。
他能听见楚逸尘的声音从塔顶传下来，带着电流杂音："她的意识体连接出现断层，现实里的身体也开始同步反应——掌心的伤口正在渗血。"
"同步反应？"楚启云的声音发哑，"林依依的系统不是说虚拟伤害不会影响现实吗？"
"那是常规状态。"楚逸尘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沉重，"但她的意识体崩溃程度超过阈值，数据紊乱引发了神经反射。
现在她每疼一分，现实里的身体就会多一道伤。"
楚启云的拳头重重砸在石墙上。
他想起三小时前易灵翩被推进数据舱时，哭着说"我怕黑"；想起自己攥着林依依的实验日志说"我要和她一起进去"；更想起孙逸痕临走前那句"在虚拟江湖，我会替你护住她"。
可现在，他被困在这破塔里，连她掌心的血都擦不掉。
"还有多久能破塔？"他盯着头顶越来越亮的雷光，那是林依依设下的防御机制在启动。
"最快半小时。"楚逸尘停顿片刻，"但...她的意识体频率己经降到临界点。"
楚启云的呼吸骤然急促。
他望着塔外翻涌的乌云，突然想起易灵翩第一次带他来青岚镇时，也是这样的暴雨天。
她举着半把破伞，非要把伞倾向他这边，自己半边身子都淋透了，还笑着说"科学家的脑子要保护好"。
"撑住，小翩。"他对着塔顶的雷纹低喃，"我马上就来。"
冷凌天的脚步碾碎了满地残菊。
他抱着易灵翩冲进福升客栈时，门框上的铜铃被风撞得乱响。
柜台后的老掌柜抬头的瞬间，被他身上的血渍骇得差点摔了茶盏——那不是普通的血，混着淡金色的荧光，是虚拟数据体崩溃时才会渗出的"意识血"。
"上房！"冷凌天将易灵翩放在雕花床上，扯下她浸透水的外衫，"拿最好的金创药，再烧桶热水。"
老掌柜的手在发抖。
他盯着易灵翩掌心还在渗着金光的伤口，突然想起二十年前的传闻——说有外来者意识崩溃时，血里会渗星子。
他哆哆嗦嗦捧来药箱，余光瞥见冷凌天正用帕子蘸着温水擦易灵翩脸上的雨水，动作轻得像在碰一片雪花。
"客官..."老掌柜咽了咽口水，"这姑娘...莫不是..."
"闭嘴。"冷凌天的声音像冰碴子，可指尖碰到易灵翩发梢时，又软得不像话，"去烧热水。"
易灵翩在昏迷中蜷起手指，无意识地勾住冷凌天的袖口。
他望着她睫毛上未干的水痕，忽然想起数据洪流里那个总在说"等等我"的女声。
这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切断链接，反而顺着那丝若有若无的联系，轻轻回握住她的手。
窗外的雷声响得更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