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桌菜端上来时，青瓷盘底还沾着灶火的余温。
"阿霖尝尝这个松鼠桂鱼！"柳鸿鹄的筷子刚要探向鱼眼，夜澜风的银筷己经精准戳进鱼腹，"鱼腹最嫩，我替你试过了。"陈沐秋捧着新剥的莲子碗，指尖被烫得发红却不肯松手："甜的，凉些再吃。"牧云歌的银狐围脖扫过落子霖肩头，他晃着酒壶轻笑："酒是新温的，你上次说桂花香的酒最合脾胃。"
落子霖的碗里很快堆成小山，梅干菜扣肉压着莲子，松鼠桂鱼的甜汁漫过红烧肉的油光。
她刚要开口，柳鸿鹄的手肘撞翻了牧云歌的酒壶，琥珀色的酒液顺着桌沿淌下来，在夜澜风的银白中衣上晕开更大的污渍。
"都说了别抢——"落子霖的声音被淹没在七嘴八舌里。
夜澜风扯着衣襟喊跑堂，柳鸿鹄弯腰去捡滚落的莲子，陈沐秋手忙脚乱用袖子擦她袖口的酒渍，连向来端方的牧云歌都急得银狐毛乱颤："这酒是用今年头茬桂花酿的，可别糟蹋了。"
阿团蹲在脚边，尾巴扫过一滩酒液，仰头冲落子霖首摇脑袋，倒像是在催她快些喝。
"够了！"落子霖突然拍桌，碗碟震得跳起来。
满桌的喧闹戛然而止，众人愣愣望着她泛红的眼尾——方才陈沐秋擦她袖口时，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桂花香，和记忆里某双手擦去她脸上血渍时的味道重叠了。
"我不是三岁孩童。"她抓起竹簪别了别乱发，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的桂花瓣，"你们...都出去。"
客栈里静得能听见跑堂擦桌子的布帛声。
柳鸿鹄张了张嘴，见她低头盯着自己交叠的手，指节攥得发白，到底没敢说话。
夜澜风扯了扯他的衣袖，众人陆陆续续往外走，牧云歌经过时把银狐围脖搭在她椅背上："月上中天时桂花香最浓，想去后山林子的话，我让阿团跟着。"
阿团立刻颠颠跑到她脚边坐下，尾巴圈成小毛球。
落子霖等到门帘彻底静下来，才摸出怀里的竹簪。
竹身己经被盘玩得发亮，是那年李子萧在桂树林里削的——他说竹簪比玉簪结实，杀手出任务时不易折；她说竹太素，不如桂花香。
他便摘了把桂花夹在簪头，说等花干了，香气就永远留在竹里。
后山坡的桂树林果然飘着甜丝丝的香。
落子霖顺着记忆里的小路走，月光透过枝桠洒下来，地上落满碎金似的花瓣。
她在那棵两人合抱的老桂树下坐下，阿团趴在她脚边打哈欠，很快发出轻鼾。
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桂花雨。
落子霖仰头接住一片花瓣，突然就想起十七岁那年的秋夜。
那时她刚杀了第一个目标，浑身是血躲进这片林子，是李子萧举着灯笼找到她，用帕子擦她脸上的血，说："阿霖，杀手的刀不该只沾血，也该沾沾人间的烟火气。"
"可现在...烟火气太烫了。"她对着月亮呢喃，把竹簪按在胸口，"他们对我太好，好得我害怕哪日转头，又只剩自己一个人。"
眼皮渐渐沉了。
恍惚间，月光里浮现出熟悉的青衫身影。
李子萧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眉峰微挑，眼尾带着笑："小没良心的，我教你杀人时的胆子哪去了？"
"我害怕。"落子霖听见自己带着哭腔，"害怕他们会像你一样...突然就没了。"
"傻阿霖。"李子萧伸手替她理了理乱发，指腹擦过她眼角，"我没走。
你鬓角的竹簪，你怀里的血玉，你杀人时的手法...哪样不是我留下的？
他们对你好，是因为你值得。
你要做的，是把这些好收进刀鞘里，等遇到风雨时，拿出来暖手。"
他的身影开始变淡，落子霖急得去抓，却只碰到一手桂花。"要勇敢啊。"李子萧的声音混着桂香飘过来，"我在你走过的每段路上，都种了桂花。"
落子霖惊醒时，衣襟上落满桂花。
阿团正用脑袋拱她手心，喉咙里发出讨好的呼噜声。
她摸了摸发烫的眼角，把竹簪重新别好——这次别得更紧了些。
下山时，晨雾还没散透。
落子霖顺着青石路往下走，突然听见整齐的脚步声。
转过山弯，眼前的景象让她顿住脚步：山脚下的官道上，黑压压的军队正缓缓移动，玄铁铠甲在雾里泛着冷光，最前面的将旗上绣着"东辰"两个金线大字，被风卷得猎猎作响。
为首的将军骑着乌骓马，铠甲上的鳞片折射着晨光，连帽下的面容看不真切。
落子霖望着那抹身影，心跳突然快得像擂鼓——不是害怕，是某种她说不清的悸动，像那年在林子里第一次握刀时，刀尖指向目标的瞬间。
"借过！"身后传来挑夫的吆喝。
落子霖下意识往路边躲，目光却仍黏在将军身上。
乌骓马经过她身侧时，带起一阵风，吹落她鬓角的桂花。
将军似乎察觉了什么，侧过脸来。
西目相对的刹那，落子霖的呼吸几乎停滞。
那是张完全陌生的脸，眉骨高挺，眼尾微挑，和记忆里的人没有半分相似。
可不知为何，她的脚像是生了根，望着军队远去的方向，手指无意识攥紧了袖中竹簪。
"阿霖！"山路上传来柳鸿鹄的喊声，"我们带了桂花糕，你..."
落子霖回头，却在人群里瞥见个熟悉的侧影——青衫，束发，连走路时微微晃肩的模样都像极了李子萧。
她张了张嘴，还没喊出声，那人己经拐进了岔路。
"阿霖？"柳鸿鹄跑到她跟前，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什么了？"
"没什么。"落子霖收回视线，望着山脚下渐渐消失的军旗，又看了看岔路方向，嘴角扬起个若有若无的笑，"就是...突然想往前多走走。"
阿团蹭了蹭她的裤脚，尾巴尖沾着晨露，在风里晃成小水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