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过“满洲国”的“新京”。吹不动凝固的空气。满铁附属地宽得空旷的柏油路面上，新铺不久的碎石子被有轨电车轮碾过，发出单调而清脆的碎裂声。街边新建成的所谓“国风”洋楼，门楣刻着“株式会社”或“公馆”字样，涂刷着刺目的浅黄与豆绿色油漆，在初冬灰白的天光下，透着一种强撑门面的虚假与生硬。空气里飘浮着劣质煤炭燃烧的硫磺味、新植行道树散发的微弱生涩气息，以及一种…弥漫在每个人眼神深处、无法摆脱的冰冷拘束感。
陆明之斜靠在“国都饭店”二楼房间临街的窗边，厚实的羊毛窗帘拉开一丝缝隙。他穿着裁剪合体的深咖啡色薄呢风衣，领口微敞，露出里面浆洗得挺括的衬衫。左脸上精心修饰过一道细微的疤痕，配上修剪得略带野性的鬓角，镜中人俨然一位小有资产又略带江湖气的北方商人形象——“德盛祥”贸易行管事，钱广源。
他的目光穿过玻璃上凝结的薄霜，落在街角广场中心那座被称为“满洲国建国忠灵庙”的巨大混凝土建筑的阴影边缘。一队穿着崭新土黄色伪满军服、戴着遮耳棉帽、扛着三八大盖的年轻士兵，在军官生硬的日语口令下，踏着并不整齐的步伐巡逻。年轻的脸庞在寒冷中冻得通红，眼神却空洞麻木。
目标——王柏年。代号“裁缝”。他是“满洲国国务院”办公厅后勤处一位不起眼的采买员。真正的身份，是潜伏在新京心脏的一条信息“线”。也是陆明之此行唯一可用的支点。
“叮铃铃——” 房间内壁挂的黑色电话猛地响起！声音短促、连续，如同掐着点报丧的铃声。
陆明之眼神一凛。引路人“红隼”提前约定的信号！比原定接头时间整整提前了一天！他迅速抓起听筒。
听筒里没有人声。只有极其轻微的、均匀的呼吸声通过电流传达过来。十秒。呼吸停止。寂静。两秒后，一个冰冷、短促的音节吐出，毫无感情，如同机械摩擦：“弃。” 然后就是一片忙音。
——弃？！
这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锥，狠狠扎进陆明之的心口！王柏年这条线断了？暴露了？还是陷阱提前触发？整个行动基石瞬间崩塌！寒意顺着脊椎瞬间爬满全身！
计划全盘失效。必须立刻决断！
他强迫自己冷静。大脑如同高速绞紧的发条。王柏年是唯一支点，但并非唯一信息来源。根据出发前梳理的情报网络碎片，在新京上层圈子里，还有一个名字若隐若现，与“荣字1644”的运输后勤有着极隐秘联系的人——马啸林。《新京新报》副主编，一位热衷于收集文玩字画、喜欢附庸风雅、常在报上吹捧伪满“五族协和”的文人。
此人狡诈圆滑，并非理想目标。但如果王柏年这条线真的被拔除或污染，那么接近马啸林，就成了一步孤注一掷的险棋！甚至本身可能就是陷阱的一部分！
不能再在饭店被动等待了！陆明之迅速整理着装，将一叠崭新的伪钞钞票和一个装有打火机、香烟等小物件的牛皮手袋放入风衣口袋。当他手伸向床头柜上那份今早送来的《新京新报》时，动作突然顿住！
报纸被翻阅过，折叠放置。在第二版上方左侧，一个国际局势分析的栏目框内，一行被铅笔划出的文字旁，竟多出了一个极为潦草的、墨色未干的加号！“+”！ 一个极其突兀的标记！像是刚刚被人随手涂鸦！他瞬间拿起报纸，迅速浏览——文章内容极其空泛，毫无营养。只有一段话里提及一个名为“三原”的日本在华商会副会长，强调其对“满洲文化保护事业”的支持。
电光火石间，昨日在火车包厢瞥见的一份军部密电简报的残片涌入脑海——“田中嘱意三原，整备圣居西偏殿礼器陈设…”
田中健一！圣居（伪皇宫）！西偏殿！
那个“+” 的标记，像一点滚烫的油星滴落在冰面，无声融穿了一个致命的空隙！田中的目光并非专注于报界走狗马啸林，而是通过三原商会之手，伸向了伪满傀儡皇帝的小小宫殿！王柏年的“弃”，恰恰将这个被刻意掩盖的点刺破了！
陆明之的心脏狂跳起来！圣居！那个守卫森严、等级分明、象征意义远超实际的“皇宫”！潜入简首是找死！但西偏殿礼器的外部整备…三原商会…这是田中和伪满高层间某个致命合作链条上，唯一可触碰的松动环节！
险棋！绝对的险棋！但却是此刻唯一的光点！
他迅速撕下那条带加号的新闻条，揉碎吞入口中。抓起床头的鸭舌帽压在略显蓬乱的发顶，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
“先生，用车吗？” 饭店门厅穿着厚棉袍的侍者殷勤上前。
“去中央通，走走。”陆明之丢下几个零钱，声音带着刻意的慵懒。他需要尽快找到一个安全观察点，摸清伪皇宫外围哨卡规律和三原商会的车辆出入情况。时间！每一秒都可能是生机或死亡！
刚走出饭店旋转门，冰冷的空气瞬间裹住全身。街道异常清冷。一辆黑色的“巴特”牌（伪满组装生产）轿车恰好无声无息地滑行到饭店门口，深色的车窗如同镜面，将陆明之带着疤痕的脸和略显紧绷的步态瞬间映照其上！
几乎是同时！陆明之眼角余光扫过轿车挡风玻璃内侧一角——那里，赫然悬吊着一个巴掌大小的、由细密铜丝编织而成的“蝉”形小挂饰！工艺精巧，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暗金光泽！
蝉！这是徐先生在蓝月亮包厢内无意掉落、随后又被他小心收集保管的唯一属于那个神秘人物的标记物！
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陆明之的西肢百骸！
轿车后座深色的玻璃车窗无声地降下一小半。一张他刻骨铭心、日夜在噩梦中与之对峙的脸庞轮廓浮现！徐先生！蓝月夜中的“灰色西装”！他竟然在新京！就在眼前！
徐先生那副儒雅的脸上，挂着极其自然的淡淡微笑，眼神却如同冬日冰面下的急流，锐利得惊人！他没有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欣赏猎物濒死挣扎般的玩味，对着呆立在街边的陆明之，抬起了右手！那只曾送他空白谱本的手！拇指与食指，虚捏着一个极其微小的、纸折的菱形物件轮廓！仿佛…是一片叠好的、沾着油墨污渍的旧报纸碎片！
无声的威胁！冰冷的警告！
——“裁缝”王柏年这条线己经暴露！如同那张被揉碎吞下的新闻纸片！徐先生洞若观火！他是“弃”字背后那只优雅而致命的手！而陆明之正主动走向的伪皇宫与三原商会的线索，在徐先生眼中，如同此刻在他指尖翻转的纸屑，随时可能被焚！
路，似乎瞬间被彻底斩断。前有死域皇宫，后有持刃猎人！陆明之如坠冰窟。
就在徐先生的嘴角缓缓向上勾起，似乎要吐出下一个宣告死亡的冰冷词汇时——
“钱先生！总算寻到您啦！”一个带着惊喜、又略显油滑的嗓音骤然在陆明之斜后方响起！
一个穿着厚棉袍、腋下夹着公文包的矮胖中年人，疾步从一家挂着“德聚成茶庄”牌匾的店铺门后小跑出来！满脸堆笑地冲到陆明之面前！正是那个他预备接近的“保人”马啸林！《新京新报》副主编马啸林！他像个热络的老熟人，一把热情地抓住陆明之的手臂！
“哎呀！钱老板！真是巧遇！德盛祥的刘管事托人给我捎了信儿，说您到了新京，务必让我代他招待周全！走走走！前头‘会芳园’新到一班奉天大鼓的角儿！我做东！让您也领略领略这新京的…别样风情！”马啸林声音洪亮，字字清晰，刻意得令人起疑！他的小眼珠子却极其迅速地瞥了一眼街边那辆“巴特”轿车和降下车窗的徐先生，眼神交汇处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
徐先生脸上的微笑纹丝未动，但捏着纸屑的指尖动作几不可察地停滞了微毫秒。他幽深的目光在陆明之和突然出现的马啸林脸上转了一圈，如同欣赏一出突然插科打诨的闹剧。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车窗如同沉默的嘴唇，无声无息地合拢。黑色巴特轿车平稳地启动，汇入中央通稀疏的车流中，只留下车尾淡淡的白烟和轮胎碾过冻路的沙沙声。
马啸林紧紧攥着陆明之的手臂，指甲几乎嵌进他风衣的衣料里，脸上的笑热情得令人不适：“钱老板，请？”
冷汗，终于贴着陆明之的后背，无声地淌下。这热情，是救命稻草？还是将他拖入更深旋涡的阎罗请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