腐败的湿泥土气息,混杂着浓重的硝烟焦糊味,淤塞在令人窒息的空气里。煤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污浊的气流中疯狂摇曳,将陆明之伏案的侧影投射在潮湿、布满霉斑的坑道壁上,如同一只被困的巨兽。面前摊开的,是那本封面带着巨大凹陷弹痕的空白五线谱本。谱本旁,一架经过改装的、锈迹斑斑的老式美国产BC-342军用短波收信机,几根粗细不同的天线如同怪物的触须,凌乱地接驳在坑道支撑木架缝隙的潮湿铜电缆上。
耳机紧贴着耳廓,里面是永无止境的噪音海洋——电流的嘶嘶声、宇宙背景噪音的低沉嗡鸣、以及重庆这座立体山城里无数混乱民用无线电信号叠加成的、嘈杂扭曲的交响。
目标频率:3.785兆赫。这是“红隼”在某个生死关头、如同烙铁般烙印在他记忆中的冰冷数字——那条潜伏在国民政府心脏的“鼹鼠”,可能泄露情报的特定跳频窗口之一。
汗水沿着陆明之的脸颊滑落,滴在摊开的谱本空白页面上,晕开一个深色的水印。他右眼贴近着一个用罐头盒和放大镜片自制的简陋光学聚焦器,透过浑浊的镜片,一丝不苟地扫视着收信机旋钮旁用铅笔标记的微弱刻度和下方接驳的一块示波管屏面——这是监听者唯一能“看”到电波的窗口。屏面上,杂乱的绿色荧光基线无规律地跳动、扭曲。
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抽离希望!距离“红隼”预感到并强行启动的、针对高层秘密会议可能泄密的排查,只有不到二十西小时!必须在“鼹鼠”将更致命的机密传递出去之前,捕捉到那只“鬼影”的尾巴!
突然!耳机中无尽的噪音海洋深处,毫无预兆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弱、极不稳定的波动!如同死水下潜藏的暗流搅动了一下!
陆明之瞬间屏住了呼吸!眼瞳骤然收缩!心弦绷紧如钢丝!
不是信号!更像是……某种异常稳定的背景噪音源……被打断了微秒?!频率区域位于3.785兆周附近!
他手指颤抖着,极其轻微地回拨收信机上的一个细调旋钮,像在拨动一枚即将爆炸的炸弹引信。示波管上混乱的绿色基线猛地一跳!原本平滑(或混乱)的噪音带中,似乎多了一个极其细微、几乎被噪声彻底淹没的……凹点?更像是一个稳定的噪音基带被某种微小的、规律的干扰源瞬间覆盖了一下?那种感觉……如同平静湖面瞬间冻结了一小片区域!
异常!绝对异常!
这不是明文电波信号!更像是……某种极其隐蔽的、借用噪音本身作为掩护的……寄生性同步干扰源?!有人在利用这个频段传输,但方式诡谲得匪夷所思!
“滴…嗒…滴滴…嗒…” 就在陆明之被这突如其来的、违背常理的发现攫住心神,试图更精准捕捉和稳定观察这细微“凹点”时!一个清晰无比、但极其短暂急促的摩尔斯码音节!如同最狡猾的毒蛇,竟然从3.795兆周附近、一个极其无关的方向猛然刺入耳机!清晰!短暂!如同挑衅!
这是另一个完全不同方向的频率!
混乱!故意的干扰!还是试图引开他的注意力?!
陆明之强行压住剧烈的心跳和骤然加速的肾上腺素分泌!思维如同高速运转的破译机!寄生同步干扰凹点出现在3.785兆附近…3.795兆处出现诱饵似的摩尔斯码短脉冲……两者看似无关!但那个出现在3.785兆附近的“凹点”极其微弱,几乎等同于无!而那个短暂清晰的摩尔斯码音节,更可能是故意打出的、混淆视听的烟雾弹!真正传输的核心……就是那几乎无法察觉的“同步微干扰凹点”!它在尝试构建一种极其隐秘的连接!
就在他排除杂念、将全部精神重新锁定那3.785兆周附近细微异常区域、手指即将再次进行最精细的微调时——
噗……噗……噗噗噗……
一阵低沉、短促而密集的、如同最粗劣的柴油发电机排气不畅的连续闷响,从坑道更深处的某个岔路口黑暗里,毫无预兆地传了过来!
不是爆炸!更像是……车辆发动时气缸反复爆燃的闷响?!声音透过坑道岩壁的传导,显得异常沉闷和诡异!
怎么可能?!这里是深处地下数十米的防空工事网络核心区域!
陆明之的身体瞬间僵硬!耳朵虽然还被耳机覆盖着,但这通过实体传导来的震动和怪响,清晰得如同擂鼓!这怪声的间隔节奏……正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却又带有某种规律性的方式……覆盖着、敲击着他监听设备中感受到的无线电噪音基线变化?!
物理干扰源?!就在他附近?!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惊悚攫住了他!无线电波可以被物理机械震动干扰?!这颠覆了他理解的常识!还是对方故意为之?!难道“鼹鼠”及其背后的人,己经掌握了他监听点的位置,在用这种方式嘲弄、干扰、甚至定位他?!
耳机里,那好不容易捕捉到的一丝微弱“凹点”同步干扰瞬间变得混乱不堪,完全被这诡异的物理噪源震波覆盖、搅碎!
“操!”陆明之无法抑制地从喉咙里爆出一声极低的咒骂!他猛地扯下耳机!一手扣向绑在小腿外侧枪套中的冰冷枪柄!另一只手迅速将摊开的谱本啪地合上!塞进一个被煤烟熏得漆黑的铁皮工具箱里!
没有时间了!无论是监听发现扰!还是位置暴露!都意味着此地己极度危险!
脚步声!极其轻微、却带着训练有素节奏的脚步声,伴随着那“噗噗”闷响的掩护,正从不远处的黑暗岔道中,如同潜行的幽灵,向他藏身区域的方向逼近!
一个!两个!……不止!
陆明之的身体像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熄灭煤油灯的瞬间,他整个人己然融入后方一段更深、更曲折的备用坑道入口的浓重阴影中。冰凉的枪体紧贴着掌心。
脚步声在离他之前潜伏点几米开外停了下来。“噗噗”的震动怪响也戛然而止。沉重的死寂再次降临。只剩下黑暗、浓浊的空气、和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他死死屏住呼吸。怀中的工具箱冰冷坚硬,谱本硬角和那个从伊万手中接过的油布棱角物体同时抵着胸腹。幽深的坑道如同无尽的肠道,吞噬着光线和声响,也隐藏着致命的猎人。
捕捉“鬼影”的努力,被物理的震动强行打断。黑暗中潜伏的脚步声,不再是虚妄的信号,而是实实在在的、步步逼近的死亡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