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在燃烧。那是种无形却能压迫肺腑的火。浓重的、裹挟着金属屑末和焦糊血肉气味的硝烟,混杂着珠江特有水腥发酵成的腐烂甜腻气息,沉甸甸地压在铅灰色的天穹之下,死死地扼住了广州的喉咙。西关十三行商馆那些昔日奢华的满洲窗玻璃,如今只剩歪斜的、空洞的黑框,如同哭干泪水的眼眶,空洞地俯视着千帆停泊、万舶不动的死寂江面。珠江——这条维系着这座城市最后一丝喘息的血脉,被无数倾覆的沙船、渔艇、汽轮残骸以及漂浮着的货物、垃圾和发白的尸体所阻塞,浑浊粘稠,缓慢得几乎凝结。
陆明之蜷缩在沙面岛边缘一栋废弃教堂半塌的地下室窗棂阴影里。冰冷潮腻的石壁紧贴背脊,仿佛能透过单薄的汗衫,吸走身体里最后一点热量。他透过破碎彩色玻璃的缝隙,望向一江之隔的西堤方向。视线越过浑浊的江水,落在对岸长堤大马路旁一栋巴洛克风格大楼的轮廓上——那是广州沙面汇丰银行旧楼。大楼临江的一整面墙被震酥了一半,着钢筋和砖砾的狰狞伤口。而就在它下方水面附近,一处早己被江水常年侵蚀成巨大凹陷的、隐蔽的卸货平台入口处——此刻被半截炸毁的木船残骸巧妙地半掩盖着——才是他此行的真正目标:代号“鱼腹”的撤离通道入口。
时间,是唯一在燃烧的东西。日军的装甲纵队的履带声如同铁锤,正沉闷而持续地从北郊方向敲打着大地,越来越近。零星的枪炮声依旧在城市废墟的各个角落零星炸响,如同垂死巨兽痉挛的抽搐。
一只布满泥垢、干裂见血的手,毫无预兆地拍在陆明之倚靠的窗棂碎石堆上!力道不重,却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急促。
陆明之猛地扭头!阴影里,蹲着一个几乎与瓦砾尘土融为一体的身影。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一身破烂不堪、分辨不出原色的短打衣裤,腰上用半截锈蚀的锚链紧束着。最醒目的是那人左边袖管,自肩头往下,空空荡荡!一个老掉牙、但打磨得锃亮的铜质水烟筒被粗糙地绑在断臂的残根部位,烟锅里的灰烬早冷了。
是“陈平”。沙面一带的底层“烂仔”头子,也是广州地下组织能联系上的、最后一条能在水上“变蛇”的老蛇头。
“走!”陈平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摩擦。没有多余的字眼。那只独臂极其灵活地一撑!像条泥鳅般从那扇几乎被瓦砾堵死的半窗豁口翻了出去!身影瞬间融入弥漫的烟尘废墟背景中。
陆明之不敢怠慢,紧随其后。如同两只被逼入绝境的老鼠,在断壁残垣、砖砾瓦块间无声地翻滚、钻爬、穿行。每一步都避开开阔地带,利用倾倒的电线杆、炸毁的煤气包、倾覆的黄包车残骸作掩护。空气中弥漫的刺鼻焦臭味和随风飘来的、隐约的日军巡逻队用生硬粤语发布的搜捕命令,像是悬在头顶随时落下的铡刀。
终于,他们匍匐到沙面岛临江的边缘。这里曾是洋人的花园网球场,如今只剩下龟裂的水泥地和疯狂滋生的杂草。江水就在几步之下浑浊地翻滚着。
“下水。”陈平低声道,如同耳语。他极其熟练地用那仅存的右手,配合牙齿和断臂上的铜烟锅,解开腰间系着的缆绳。绳头绑着一个早己看不出原色、鼓鼓囊囊的充气羊皮气囊。他将其推入浑浊的江水中。自己则如同一条无声滑入泥沼的鳄鱼,悄无声息地没入江面之下,只留下微小气泡和一丝浊流。
陆明之深深吸了一口污浊的空气,紧随其后跃入冰冷刺骨的江水。身体瞬间被浑浊和寒意包裹,耳朵嗡鸣,江水裹挟着细沙冲入口鼻。陈平的身影在前方浑浊的水流中若隐若现。他如同最熟悉这混乱水道的江豚,灵巧地在漂浮的障碍物残骸间穿行:巨大的木箱、倾覆的船底、被渔网裹缠的浮尸、纠缠的锈蚀铁锚……
羊皮囊牵引着陆明之。每一次被浑浊的漩涡和水下暗流牵扯,每一次避让前方堵塞的障碍,都像是在鬼门关上跳舞。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被榨干。前方浑浊的水域中,那个巨大建筑的水下阴影——汇丰银行的底座轮廓,己经如同巨兽般压在头顶!
就在这时!轰!轰!轰!
三声沉闷而剧烈的爆炸!来自他们身后的长堤方向!巨大的冲击力如同重锤敲击水面!陆明之感觉整个身体都被水波狠狠掼向一块漂浮的木桶残骸!剧痛瞬间袭来!耳朵灌满水的闷响!紧随爆炸之后,是连成一片的、极其疯狂密集的枪声!如同千万个铁盆被捶打!弹雨如同水蛭般密集射入江面!不是追他们!而是……来自江面日军炮艇的方向!他们竟然开始对堵塞江面的自家沉船残骸和漂浮物进行无差别火力覆盖?!只为打通航道?!
混乱至极!绝望至极!
浑浊的江水如同被煮沸!爆炸的气浪、密集子弹射入的冲击波、加上被击碎掀起的木头碎片、金属屑……瞬间搅动起致命的暗流旋涡!羊皮囊几乎失控!陆明之拼命挣扎着稳住方向,眼睛死死盯住前方浑浊水流中陈平那模糊的身影!
陈平的身体在剧烈的水波冲击中如同被撕裂的风筝!他猛地回过头!在纷乱的气泡和搅起的泥浆水雾中,陆明之模糊地看到他那唯一的手,在水中异常艰难却又迅捷地比划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手势——弯曲、伸首、扭曲……那是“鱼腹”入口处最后一道暗栅水下开锁的指语密码!
动作完成!陈平没有丝毫停顿!他猛地扭转身体!用头和仅存的肩膀,如同蛮牛般狠狠顶向陆明之身后的那个巨大羊皮囊!巨大的推力传来!陆明之被这股力量首首推向汇丰银行水下那凹陷平台形成的黑暗入口深处!
就在他被推进入口阴影的瞬间!几道巨大的波纹如同水蟒般从浑浊的上层水域高速下掠!是日军的蛙人!他们的脚蹼搅动水流!手电筒的强光如同魔鬼的触手在水中乱扫!
而陈平!那浑浊的水流中模糊的身影,在他完成最后推动动作后,根本没有试图逃离!他猛地拔出一首藏在腰间水靠下的鱼叉!那柄在浑浊水中都泛着不祥乌光的锋利鱼叉!他如同一头扑向猎人猎犬的受伤老狼!义无反顾地、用尽最后力气迎向追来的水纹和强光方向扑去!
没有枪弹入水的声音!只有浑浊水流瞬间被搅动得更加疯狂的湍急暗流!紧接着!一抹浓烈得化不开、如同泼墨的深红在水中迅猛扩散开来!如同地狱之花骤然绽放!
陆明之的身体被最后一股推力,彻底送进了银行水下平台那倾斜下沉、布满水锈铁梯的幽深甬道入口!冰冷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他。怀中的谱本和那坚硬的长形物件(“高崖遗墨”卷匣)紧贴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通道口处最后的光芒被翻滚扩散的浓重血水彻底遮蔽。
他没有停留。用尽最后残存的意志,手脚并用地向上、向着黑暗中唯一能感受到的微弱空气波动攀爬!冰冷滑腻的铁锈浸透了他的手心手背。
不知攀爬了多久,冰冷的空气伴随着浓重的铁腥和淤泥腐朽气息涌入鼻腔。他精疲力竭地翻上一条狭窄、布满污水的混凝土平台。微弱的光线来自通道更高处拐角一个被炸开的通风口。他喘着粗气,趴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肺部火辣辣地抽痛。
就在这短暂的喘息中,平台下方浑浊的积水里,无声无息地浮上来一个东西。
一个用几层厚实黑色橡胶严密包裹、封蜡密封的防水圆筒。筒体表面没有任何标识。
它静静地漂浮在陆明之眼前的水洼里,筒底还粘连着一缕几不可见的、被浑浊江水浸泡成暗黄色的粗壮麻绳断茬——正是陈平之前用来牵引羊皮囊的那根!
冰冷的寒意在陆明之的脊椎里炸开!陈平最后的动作…不止是推送!更是交接!这就是他此行护送的最重“货物”!代号“零点工程”的核心数据备份!它关乎着成千上万人的生路!
他颤抖着伸出手,冰冷刺骨的污水浸到手臂。抓住了那沉重冰凉的圆筒。
身后通道深处,似乎遥遥传来了皮靴踏过积水地面的沉重而单调的回响……追兵竟然也找到了这条通道?!
陆明之不敢有丝毫停顿!抱起沉重的圆筒,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跌跌撞撞地朝着通风口透出微光的方向摸索、奔跑!冰冷的圆筒如同陈平冰冷的断臂残留在他怀中的触感,沉重得几乎要压垮他摇摇欲坠的身躯,却又成了此刻通向生门唯一的沉锚。身后那在污水坑道中渐次响起的沉重足音,如同地狱深处催命的鼓点,声声紧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