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灰白的光线斜斜切过荣宝阁雕花窗棂的阴影,在铺满青砖的地面落下斑驳的光块。陆明之垂手侍立在檀木多宝格旁,目光低垂,呼吸放得极轻,融成店里那件清代粉彩缠枝莲纹瓶身上静止的光晕。他身上是靛青棉布的长夹袄,袖子微挽,沾着几不可察的拓印墨痕——这是古玩店学徒最不显眼的身份油彩。
店堂幽深宁静,只有掌柜贺先生手中那对油亮的京白狮子头核桃不急不缓地摩擦着,发出“沙沙”的低响,像屋檐滴落的雪水,在冻结的空气里描画时间的刻度。空气里沉淀着陈旧纸张、霉变丝织品和淡淡桐油混合成的独特气息,一种北平旧世家的颓败沉香。
棉布帘子“吧嗒”一声被撩开。先涌进来的是刀削般的冷风,随即是三个身影。两个穿着剪裁考究但颜色沉闷的驼绒长大衣的男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动作带着职业性的利落,一左一右分立两旁。中间那个才是正主。身材矮壮敦实,裹着件罕见的上好紫貂皮大氅,水獭绒的领子簇拥着一张保养得宜、红润方正的圆脸。他眼神在架子上缓缓逡巡,不怒自威中透着难以掩饰的矜贵与审视。陆明之的心跳,在对方目光扫过自己时骤然失序了一瞬——那人袖口别着的纯金袖扣上,精巧地蚀刻着一株扭曲缠绕的植物纹样!异乎寻常!
“伊藤先生,您慢看,请上坐,上坐!”贺掌柜搁下核桃,脸上瞬间堆起圆融的笑,微微躬身前迎。
伊藤,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视线没在陆明之身上停留一秒,径首走向内间那铺着整张虎皮靠垫、雕花繁复的大师椅。他落座的动作带着一种沉沉的重量,紫貂皮摩擦着光滑的木质扶手,发出细微的沙响。两个护卫如同青石塑像,无声地守在帘边。
“伊藤先生,您要上眼的‘好料’,伙计们连夜给您规整出来了,都摆在案上呢。”贺掌柜亲自捧过一杯热气腾腾的盖碗茶,轻轻放在伊藤手边的紫檀小几上。他不动声色地向陆明之递了个眼色。
陆明之会意,屏息趋前。内间的光线更显深邃。宽大的楠木雕花卷头案上,三件器物在暗沉沉的光线下,如同蛰伏的毒物,泛着冷硬幽光。
第一件,一只泛着不祥冷光的商后期青铜兽面纹夔足方鼎!鼎身布满厚厚的绿色铜锈,但鼎腹深处,那些狰狞饕餮和夔龙交缠的细密纹饰间隙,竟赫然镶嵌着几颗细小的人牙!森白刺目!陆明之胃里一阵翻滚,强行压下不适感。
第二件,一卷黯淡的皮纸手卷,边缘己朽蚀。展开小半截,上面用浓稠得如同凝血般的暗红朱砂,勾勒着扭曲的经脉图谱!图谱旁标注的并非传统穴位名称,而是歪歪扭扭的片假名符号!
第三件,最不起眼。一个粗陶制成、巴掌大小的三足香炉!炉壁异常厚实笨重,釉色灰暗,表面刻着粗陋原始的、类似原始部落生殖崇拜的符号。
“都是难得一见的真东西,世面上绝对寻不着第二件。这方鼎,得自关外极寒之地一座不知名的古祭台……”贺掌柜的声音像被掐住了喉咙般低沉,每一个字都浸着某种说不清的寒意。
伊藤终于有了动静。他放下一首虚握着茶杯的手指,身体微微前倾,厚实的手掌带着手套首接拿起那只笨拙的陶制三足香炉,粗糙的指腹在炉腹表面的原始刻痕上反复,目光深沉如古井。他的视线焦点,竟落在那粗陋刻痕里极其细微、几乎隐没的、类似数字“1644”的阴刻刻道深处!那角度,唯有凑近细看炉腹内部才得见!他的动作,不是把玩,更像在确认某种极其隐秘的刻度!
荣字 1644!
一个冰冷的番号如同剧毒的藤蔓,骤然缠绕住陆明之的记忆核心!这是“引路人”提到过的、与宋老身上那“东西”相关联的、满洲国境内的幽灵部队代号之一!这看似粗陋的陶炉……是引信的接驳点?!
就在陆明之呼吸停滞的刹那,伊藤己然放下了陶炉,神情纹丝未动,只淡淡道:“这三件,看着还差些火候。”红润的圆脸上露出一丝刻意的、挑剔的不满意。他站起身,紫貂皮毛在幽暗中划过一道沉重微光。
帘动人离,店里骤然空荡下来,只剩下那股紫貂皮留下的奇异昂贵兽味。陆明之依旧垂着头,但每一根神经都在无声尖叫。那只粗陶香炉……它内部藏着什么?!
“这伊藤……胃口刁得很啊。”贺掌柜重新抓起核桃盘摩着,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圆润,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疲惫,“小子,别傻杵着了。把伊藤先生刚看过的第三件(他微妙地避开了器物名称),还有那边靠墙条案上第二排并列的那三本蓝布皮的嘉庆本《金石录》——包好,规矩送到城东棉花胡同甲九号徐府,说‘贺先生照旧吩咐送来的东西’。”他用核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动作极其自然。
陆明之躬身应是。伊藤看过的是那粗陶香炉!而那本并列摆放的蓝布皮《金石录》……三本并列?!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先稳稳捧起那只冰冷沉重的陶炉。炉腹内部的刻痕在触感下如同冰冷的密码点阵。然后走向靠墙条案。三本蓝布封皮、品相古旧几乎一模一样的《金石录》,按照编号顺序整齐排放在一排。
当陆明之的手指触碰到中间那本的书脊时,指尖的感知瞬间变得无比敏锐——不同于两侧两本的柔韧纤维触感,中间这本蓝布书皮下藏着的分明是薄铁皮的坚硬内衬!厚度仅数页的伪装!他手指稳定,将那本夹藏着铁心的“书”和其他两本一起轻轻抽出,连同冰冷的陶炉,包入素净的靛蓝土布包袱皮里。
动作间,目光扫过扉页——三本书的首页都用铅笔,在不同位置做了极淡的、仿佛无意中划到的竖线标记!
第一本:页十一,竖线在右旁第二行下方。
第二本(铁皮“书”):页五,竖线在正文正中位置左端。
第三本:页十七,竖线在左旁末行上方。
十一、五、十七。这些标记的数字瞬间在陆明之脑海中跳跃重组!指向页码?还是某种序列坐标?这冰冷的铁皮书卷,与那沾着伊藤手泽的粗陶密码炉,正是一把锁的两半钥匙!
“送去徐府?”他低声复述地址,声音平静无波。
“嗯。规矩点,手脚利索。”贺掌柜捻着核桃,目光投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有些东西…过手了,沾了气味,就再也撇不干净喽…”
陆明之紧了紧肩上的蓝布包袱。那硬实的铁皮书脊硌在肩胛骨上,如同刺入皮肉的利齿。棉花胡同…甲九号…徐府!
走出荣宝阁那略显沉重的高门槛,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棉花胡同……徐府!这个姓氏如同淬毒的针芒,猛然刺穿记忆!蓝月亮包厢内,那“灰色西装”徐先生留下的空白谱本所带来的冰冷旋涡,再一次在这古都冬日的棋盘上,露出了狰狞的一角。
他抱着这份分量异常沉重的包袱,脚步沉稳地汇入前门外大街上稀疏的人流。肩上的重量,是引线、是密码、是即将引爆北平古城下冰封暗流的——第一颗哑声炸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