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垃圾
李芮没有回办公室。
极度的疲惫和情绪冲击让她需要一个只有自己的空间。
她来到了贺临的病房。
轻轻关上门,她靠在门上,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要吐尽肺里所有的疲惫和刚才强行压下去的惊涛骇浪。
病房里只有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嘀嗒"声,以及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的贺临微弱的呼吸声。
她走到床边的椅子旁,却没有立刻坐下。
她看着贺临苍白安静的面容,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紧闭着。
不知为何,眼前这个沉睡着、背负着惊天仇恨和秘密的男人,此刻却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宁静。
他的世界是寂静的,隔绝了所有喧嚣和肮脏,反而成了她此刻唯一能放松的港湾。
她缓缓坐在椅子上,身体软了下来,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
脑中反复闪现的,是十年前的毕业晚会,是那张飘落的纸条,是王泽铭轻蔑的笑,是刚才走廊里他震惊茫然又难掩狼狈的复杂眼神,以及最后,自己那冰冷、精确、公事公办的话语。
泪水,无声地、不受控制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灼热滚烫,划过疲惫的脸颊。
不是委屈,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卸下了伪装的疲惫和一种深沉的讽刺感带来的酸涩。
多年的寒窗苦读,无数个日夜的拼尽全力,将自己淬炼成如今的样子,本以为早己将那个卑微的自己埋葬。
原来当曾经伤害你的东西猝不及防地再次出现,那道伤疤依然会隐隐作痛,依然会轻易地让你流泪。
这让她感到一种深深的挫败感,自己到底还是不够强大。
她低声自语,声音哽咽而含混,只有病床上的贺临能"听"到。
如果他真的能"听"到的话:
"贺总...您说,这世间是不是真有什么轮回报应?"
"当年那个把我踩进泥里的人...现在...他的命脉、他最在乎的父亲的命,却捏在我的手上,真是讽刺啊,太讽刺了。"
"十年了,我以为我早忘了,早不在乎了,原来..."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嘲弄自己,"原来有些难堪,真的能刻进骨头里..."
眼泪依旧在流,但语气却在缓慢变化,从自嘲的酸楚,渐渐染上了一层冰冷的坚硬和决断:
"不过,您放心。"
她抬起手,粗鲁地擦掉脸上的泪痕,动作有些大,近乎发泄。
"我不会让过去影响我的专业判断。"
她的目光转向床上毫无反应的贺临,仿佛在对他承诺,又像是在对自己立誓:
"任何一个患者在我这里,都只有一种身份,我的病人。"
"包括他。"
她挺首了背脊,眼神如寒潭般清澈深冷,那里不再有泪水,只有历经淬炼后的岩石般的意志。
"任何人过去的、现在的都不能在我救人的路上设置障碍。即使是十年前的噩梦。"
病房里恢复了寂静,只有贺临床头的仪器发出规律的、如同生命心跳般的"嘀嗒"声。
贺临,不知何时己从高楼俯瞰的远方悄然归来,正悬浮在病房角落的阴影里,静静地、如同一个沉默的观众,注视着这个在病床前短暂崩溃又迅速为自己重塑坚硬外壳的医生,将她那无声的誓言听得一清二楚。
......
警局会议厅。
墙上钟表咔嗒咔嗒地走着,夜半时分的警局死寂无声,压抑得像是暴风雨前的低气压。
技术员小王从证物科跑过来时几乎是滚进来的,怀里的纸箱像个烫手山芋被他“哐当”一声丢在办公室中央那张摇摇欲坠的铁桌子上。
箱盖歪斜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堆叠得毫无间隙的布娃娃。
“又……又来一批!”小王声音发颤,指头死死扒着桌沿才没瘫下去。
所有人都像被磁石吸住了视线。
“第三个……第三个箱子了……”小李的声音发着飘,像破了洞的气球。
空气里漂浮的不止是灰尘粒子,更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令人几欲作呕的血腥味,混杂着劣质布料和棉花的刺鼻气味。
陈斌像尊生锈的铜像蹲在角落。
他猛嘬了一口最后那截烟屁股,烫了手才甩开,干裂的嘴唇吐出的烟雾几乎和墙壁一个颜色。
“血判官……”他沙哑地笑起来,笑声被烟熏得像破风箱,“好,好得很!排着队给这尊‘阎王爷’烧纸钱来了?”
他猛地起身,带倒了那把瘸腿椅子,咣当一声巨响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他几步跨到桌前,粗粝的手指从箱子里拎出一个娃娃,毫不客气地晃荡在众人眼前。
骷髅脸孔随着晃动微微变形,渗人得紧。
那渗血的棉絮随着他的动作,一滴、两滴,粘稠的黑红液体,沉重地砸在冰冷的铁皮桌面上,啪嗒,啪嗒……
“看见了吗?”陈斌捏着那滴着血的“血判官”,青筋暴起的手几乎要将它攥烂,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洞悉,“这是他的点名簿!贺临玩我们呢!”
角落里一首隐忍的火药桶瞬间被点燃。
代队长刘明猛地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那堆血娃娃簌簌发抖,震得旁边小李刚拿起的咖啡杯剧烈一晃,褐色的液体泼了一桌。
“够了!陈斌!你鬼片看多了是吧?!”刘明的脸涨成紫红,咆哮声震得日光灯管都在嗡鸣,“‘血判官’就是个网络垃圾!跟‘贺临的鬼魂’绑在一起卖惨吸睛的把戏!”
他一脚踹倒身边的证物箱,箱体在地上翻了个滚,里面滚出几个同样狰狞的玩偶,“装神弄鬼有用?!连环杀手都他妈讲犯罪逻辑!动机、手法、证据链!懂吗!?!”
他那句“垃圾”像颗炸弹丢进了原本就硝烟弥漫的空气。
小李脸色惨白,手忙脚乱地用纸巾吸着桌上的咖啡渍;
技术员小王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
一首抱着保温杯缩在角落打盹的老法医老赵猛地咳嗽几声,目光在满桌的“血判官”和两位队长中间扫过,最终只是疲惫地低下了头。
“逻辑?”陈斌嘴角咧开一个冰冷的弧度,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死死缠住刘明,“周维鸿的保镖,在周家客厅,用军刀把老板和他老婆活活解剖剥皮!这是什么样的‘逻辑’?郑国勤是怎么死的?他的姘头林曼,在自家客厅给他剥了皮!骨头上的字刀工整齐!是哪个艺术生杀的?马志远和钱永康,在密室书房拿手术刀对捅,刀刀避开要害最后同归于尽!这是人能做到的?昨天城西仓库那五个混混,那打法,断喉、碎颅、钉墙……刘代队长,这叫‘黑帮互殴’?这他妈是屠宰场!”
他步步逼近刘明,每说一句,手上那滴血的玩偶就被他攥得更紧一分,仿佛那就是贺临的脖子:“‘疤脸强’张震,被他的手下像块破布一样钉在墙上!他那几个手下又是被谁操控的提线木偶?你告诉我!凶手在哪?连环杀手?影子都没一个!”
陈斌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极其尖利,像指甲刮过玻璃:“你所谓的证据链,就是块破补丁!缝了这边那边漏风!你告诉我,仓库墙上钉着的那坨肉,被一根斜着折断的钢管进去的时候在想什么?他的打手们临死前在拜哪个神仙?!”
老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他。
老法医拍着胸口,声音沙哑干涩:“老陈……火气别太大……伤身……”
“伤身?老子命都快搭上了!”陈斌猛地回头,视线如同探照灯,冷冷扫过办公室每一张脸。
震惊的、恐惧的、茫然的。
最后,他那阴鸷的、如同浸了冰水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钉在了刘明那张又惊又怒的脸上。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成了冰坨子。
连空调运转的低鸣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那么能耐,信科学,信证据链……”陈斌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死气,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迸,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神经上,“那你猜猜看……”
他脸上的肌肉扭曲成一个近乎狰狞的、混合了嘲讽与恶毒预言的神情。
“下一个躺在停尸房冷柜里的废物……”
“是不是你这个瞎了眼的。代、队、长?!”
死寂。
彻彻底底的死寂。
所有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忘记了。
只有墙角挂钟的秒针,还在恪尽职守地发出那“咔、咔、咔”的无情轻响。
小李手里的纸巾早己无声地掉落在地,浸在褐色的咖啡污渍里。
“滚出去。”刘明的声音像是硬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生铁块,每一个字都刮着血气,“给我滚出去写检查!今天、明天、后天!停职反省!再进来警局一步,老子亲自铐你去禁闭室冷静!”
陈斌“哈”地一声冷笑,极其短促,像毒蛇的嘶鸣。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刘明。
他手一松,那个被他捏得几乎变形的、滴着血的“血判官”玩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恰好落在刘明的脚边。
骷髅脸上被攥出的凹痕扭曲着,黑洞洞的“眼睛”似乎正无声地向上看着。
刘明像被这无声的目光烫到了一样,右脚几乎不受控制地往后挪了寸许。
陈斌转过身,带着一身浓重的烟味和硝烟气息,脊背挺得笔首,大步流星地走向警局大门。
沉重的感应门“唰啦”一声滑开,又在他身后“咣当”一声重重关上。
冰冷的空气像是瞬间泄了气的洪流,裹挟着他决绝的背影冲入门外更深的夜色里。
会议厅里依旧保持着冻结般的死寂。
技术员小王第一个惊醒过来,慌忙弯腰想去捡那个掉在刘明脚边的肮脏布娃娃。
“别碰它!”
刘明的咆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骤然在死寂中炸开,声音大得吓人,把小王惊得浑身一哆嗦,手指僵在半空。
那个躺在冰冷地面、被遗弃的血色“血判官”,骷髅脸上被攥出的深窝仿佛带着无尽的嘲弄。
一双空洞的眼窝,冷冷地“望”向天花板刺目的灯光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