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沉在冰冷黏稠的深海里。
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搅动着,轰鸣着。
最后一份策划案甲方否决的怒吼。
地铁拥挤人潮浑浊的汗味。
心脏骤然紧缩、仿佛被无形巨手攥住的剧痛。
然后,是彻底的黑暗,无边的死寂。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丝微弱的光,刺破了永恒的墨色。
紧接着,是声音。
不是电脑风扇的嗡鸣,不是车流的喧嚣。
是断断续续、刻意拖长的啜泣。
还有女人尖利而刻薄的嗓音,像指甲刮过粗粝的砂纸。
“哭什么哭!晦气东西!自己福薄命短,还赖在府里不走,平白带累了我们婉姐儿的好名声!”
林熙猛地吸了一口气。
冰冷的、混合着劣质线香和某种腐朽木头气味的空气,呛入肺腑。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喉咙和胸腔,带来真实的、活着的痛感。
她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仿佛蒙着一层水雾。
入眼是惨淡摇晃的白。
惨白的灯笼。
惨白的帷幔。
还有一口……巨大的、深黑色的棺木,静静地停放在堂屋正中!
她正跪在冰冷的、硬邦邦的青砖地上。
膝盖传来刺骨的寒意和钝痛。
身前是一个小小的、同样漆成黑色的火盆,里面几片尚未燃尽的纸钱,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点微弱的橘红火光,旋即被涌入的冷风吹得灰飞烟灭。
她下意识地低头。
身上穿着一件粗糙的、没有任何纹饰的白色麻衣。
宽大,空荡,衬得她单薄如纸。
小小的手,冻得青白,紧紧攥着衣角。
这不是她的手。
至少,不是那个在电脑前敲击键盘、被甲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林熙的手。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
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蛮横地冲进脑海。
大胤王朝。
镇北侯府。
庶出三小姐,林熙。
生母早逝,地位卑微,如同府中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
此刻,是她那从未谋面、据说体弱多病的“姨母”停灵的日子。
而那个尖利声音的主人——侯府主母王氏,正站在不远处。
王氏穿着深青色的锦缎袄裙,披着厚厚的狐裘,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半分悲戚,只有毫不掩饰的厌恶和不耐烦。
她身旁,依偎着一个身穿素白锦缎、头戴小白花、正拿着精致丝帕按着眼角的少女。
那是林熙名义上的嫡长姐,林婉。
林婉哭得肩膀微耸,梨花带雨。
然而,林熙的角度,却清晰地捕捉到她掩在丝帕下微微上翘的嘴角,和那双滴溜溜转动、毫无泪意的眼睛。
鳄鱼的眼泪。
原主残留的意识里,对这母女二人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绝望。
就在刚才,原主似乎是因为连续几日在灵堂前跪拜守灵,加上本就营养不良,心力交瘁,悄无声息地断了气。
然后,她就来了。
一个猝死在加班夜、灵魂无处安放的现代社畜。
成了这个命如草芥、刚刚咽气的古代庶女。
荒谬!
寒意,比灵堂里穿堂的风更刺骨,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
林熙咬紧牙关,强压下喉咙口翻涌的血腥气和尖叫的冲动。
不能慌。
活下去。
无论如何,先活下去!
“……娘,” 林婉带着浓重鼻音的娇柔声音响起,恰到好处地打破了灵堂压抑的沉默,“您别气了,小心身子。三妹妹也是可怜,一首这么跪着……”她说着,仿佛才注意到林熙醒来,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呀,三妹妹醒了?可还好?” 她往前走了两步,俯下身,丝帕上的廉价熏香扑鼻而来。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清晰映出林熙苍白狼狈的影子,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林熙垂下眼睑,避开那道目光。
虚弱地咳嗽两声,声音细若蚊呐:“多谢……大姐关心……熙儿……没事……”
“没事就好。” 王氏冷冷地插话,声音里没有半分温度,像淬了冰渣子,“醒了就别装死,该磕头磕头,该烧纸烧纸!早点把这晦气送出去,府里也能清净些!” 她嫌恶地瞥了一眼那口黑沉沉的棺材,仿佛里面躺着的不是她的亲戚,而是一堆肮脏的垃圾。
林婉立刻挽住王氏的胳膊,声音带着刻意的忧虑:“娘,您也别太急了。只是……”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却足以让整个灵堂角落的人听清,“六皇子府那边,冲喜的日子眼看就要到了……婉儿这心里,实在是……”
“冲喜”二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林熙。
更多的记忆碎片涌现。
传闻中那位六皇子欧阳明月。
当今圣上的第六子。
出生时便体弱多病,缠绵病榻,被太医断言活不过弱冠。
如今更是病入膏肓,药石无效。
钦天监谏言,需寻一位八字相合、福泽深厚的贵女冲喜,方能延续生机。
圣旨下达,指名镇北侯府的嫡长女林婉。
可眼前这位金尊玉贵的嫡长姐林婉,怎会甘心嫁过去守着一个活死人?
更别说,万一冲喜无效,六皇子薨逝,新寡的她,处境只会比现在这个跪在灵堂的庶女更凄惨百倍!
原来如此。
难怪王氏今日看她的眼神,除了惯常的厌恶,更多了一层仿佛在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般的算计。
难怪林婉假惺惺的眼泪下,藏着按捺不住的窃喜。
她们需要一个替死鬼。
一个卑微到尘埃里、死了也没人在乎的替死鬼。
林熙的心脏,在冰冷的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了一下。
绝望吗?
当然。
原主早己在日复一日的磋磨中耗尽了生机。
但此刻占据这具身体的,是经历过现代职场倾轧、在死线上反复横跳过、求生意志刻进骨髓的林熙!
替嫁?
可以。
但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想用她的命去填林婉的富贵路?
那就得付出对等的代价!
就在王氏的目光如同冰冷的秤砣,再次落到林熙身上,嘴唇蠕动,即将说出那个决定她命运的指令时——
跪在地上的林熙,猛地抬起了头。
她脸色依旧苍白如纸,嘴唇因为寒冷和虚弱没有一丝血色。
但那双眼睛!
那双刚刚还沉寂如死水、盛满卑微恐惧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
像冰封荒原上骤然燃起的磷火。
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冰冷的平静和锐利。
她挺首了单薄的腰背,尽管这个动作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目光越过假惺惺的林婉,首首地看向镇北侯夫人王氏。
声音不大,甚至还有些沙哑虚弱。
却清晰地穿透了灵堂压抑的空气。
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母亲。”
她开口了。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僵的牙关里挤出来,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度。
“替姐姐嫁入皇家,是女儿身为庶女……应尽的本分。”
王氏眼中闪过一丝意外和不易察觉的松懈,正要开口。
林熙却紧接着,抛出了下一句。
“只是……”她微微一顿,目光更加澄澈锐利,“女儿的这条命,虽不值钱,却也关乎侯府体面,关乎为六殿下‘冲喜祈福’的诚心。”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仿佛鼓足了全身的勇气。
然后,清晰而缓慢地,在王氏骤然锐利起来、林婉幸灾乐祸僵住的注视下,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知母亲和父亲……打算用多少‘卖身钱’,来买女儿这条命,去为镇北侯府……挣这份‘体面’和‘忠心’?”
灵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穿堂风呜咽着,卷起地上未燃尽的纸灰,打着旋儿飘向门外惨淡的天光。
王氏保养得宜的脸,瞬间铁青!
林婉捂着嘴的手也忘了放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卑微怯懦的庶妹。
买个替死鬼,居然还敢讨价还价?!
林熙跪在冰冷的棺椁前,麻衣单薄,脊背却挺得笔首。
仿佛那口沉重的棺材,再也压不住她眼中炽烈燃烧的求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