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咨询室里的“家暴受害者”

“安途”旅馆房间里的廉价空气清新剂，也盖不住那股深入骨髓的颓败气息。傅承聿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地板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裤料渗入皮肤。咖啡馆里那个惊鸿一瞥的“苏晚”背影，像一柄淬毒的冰锥，反复穿刺着他残存的自尊。 逃避？ 他傅承聿的人生字典里，何曾有过“逃避”二字？即便是被法院冻结了帝国，被家族视为耻辱，被恩情锁链勒得窒息，他骨子里那份属于掠食者的傲慢和掌控欲，也从未真正熄灭。只是被更深的狼狈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暂时掩埋了。 苏晚…… 这个名字本身，就成了一座他必须攀越的险峰。不是为复合——此刻的他，连奢望的资格都己粉碎——而是为了一个答案，一个证明，一个……重新站在她面前，哪怕是以“最棘手的案子”这种身份存在的……可能。 伪装成家暴受害者？ 这个念头最初闪过时，他自己都觉得荒诞可笑。但此刻，在绝望的谷底，这荒诞却成了唯一能穿透苏晚那冰冷法律壁垒的缝隙。她创立“萤火”，核心就是援助弱势女性。一个“家暴受害者”，天然会获得她职业本能的关注。 风险巨大。一旦被识破…… 傅承聿的拳头无意识收紧。识破又如何？他现在的处境，还能更糟吗？被嘲笑？被驱逐？那至少……他试过了。以一种最卑微、最不堪的方式，试图靠近那座他亲手推远的冰山。 他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进狭小肮脏的卫生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狠狠拍打在脸上，试图浇熄那份灼烧灵魂的狼狈和冲动。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个头发凌乱、眼窝深陷、胡茬丛生、西装皱得像抹布的男人。 这不是傅承聿。 这是被命运和他自己联手撕碎的残骸。 但……够了。 他需要一张面具。一张能让他暂时靠近苏晚战场的、名为“苦难”的面具。 “萤火”律所。下午三点。 咨询室的门被轻轻敲响。助理小杨推开门，脸上带着职业化的温和与谨慎：“苏律，下一位预约的咨询者到了。是位姓傅的先生，预约时登记的咨询事由是…家庭暴力受害。” 苏晚从一份复杂的离婚财产分割方案中抬起头，清冷的眸光微凝。姓傅？家暴受害？ 一个微妙的、几乎不可能的念头瞬间划过脑海，快得让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她立刻将其压下，恢复了绝对的职业冷静。“请他进来。” 门再次打开。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高大，却微微佝偻着背，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压。穿着一身明显不合身、洗得发白的廉价灰色运动服，裤腿和袖子都短了一截，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腕和脚踝。头上戴着一顶压得很低的黑色鸭舌帽，帽檐的阴影几乎完全遮住了上半张脸，只露出紧抿的、有些干裂起皮的嘴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脸上……似乎刻意涂抹了某种暗沉的粉底，但手法拙劣，在鼻梁和颧骨位置透出不自然的青黄色，尤其是一侧颧骨靠近眼眶的位置，晕染开一片刻意为之、却显得极其生硬的淤青痕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却又因为表演者本身的格格不入而显得格外突兀的瑟缩和惊惶气息。 苏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到了所有细节： 不合身的运动服： 像是临时从二手市场淘来的，尺寸明显偏小。 拙劣的“伤痕”妆： 淤青的色泽、晕染的边界，完全不符合真实生理创伤的特征，更像是舞台道具。 刻意的体态语言： 佝偻、瑟缩，却无法完全掩盖那副高大骨架下蕴含的、属于长期上位者的力量感。 帽檐下的阴影： 那极力隐藏的眉眼轮廓，那紧抿唇线的弧度……即使刻意扭曲，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 心脏，在胸腔里极其轻微地、不受控制地悸动了一下。 荒谬！ 极致的荒谬感之后，是一种混杂着冰冷怒意和洞悉一切的嘲讽。 傅承聿。 他竟然真的敢！ “傅先生？”苏晚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如同山涧寒泉，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她站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指向对面的椅子，“请坐。我是苏晚，您的代理律师。” 门口那个“瑟缩”的身影似乎因为她的声音而轻微地颤抖了一下（表演痕迹过重）。他低着头，脚步拖沓，用一种极其别扭、试图模仿“虚弱”但实际笨拙的姿态，挪到椅子前，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双手局促地绞着那不合身的运动服下摆，仿佛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 “苏…苏律师…”他的声音被刻意压低、扭曲，带着一种嘶哑的哭腔，还夹杂着刻意模仿的、若有若无的“地方口音”痕迹，“我…我实在没地方去了…她…她打我…打得越来越狠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似乎想抬手去碰触脸上那块“淤青”，又像是害怕什么似的猛地缩回手，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像是在压抑着巨大的哭泣。 拙劣。 拙劣得令人发指。 苏晚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帽檐阴影下，那极力控制着不流露出本音的紧绷的下颌肌肉线条。那股属于傅承聿的、无论多么落魄也无法彻底抹去的气息，如同最顽固的烙印，在这身滑稽的伪装下无所遁形。 她没有打断他，也没有流露出任何异样。只是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姿态从容而专业。她像一个最冷静的观众，看着眼前这位曾经的顶级掠食者，笨拙地扮演着最底层的受害者。 “傅先生，”等他夸张的“哭泣”稍微“平息”一点（更像是因为没人配合而演不下去了），苏晚才平静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关切，眼神却锐利如手术刀，精准地切入他试图构建的“剧情”，“您说您遭受了家庭暴力。能否具体描述一下施暴者的身份？最后一次遭受暴力的时间、地点、详细经过？是否有目击者？是否就医并保留伤情鉴定报告？” 每一个问题，都首指“案件”核心，也精准地戳在傅承聿这临时搭建的、漏洞百出的“舞台”的薄弱点上。 傅承聿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低着头，帽檐压得更低，几乎要碰到桌面，声音更加含混嘶哑：“她…她是我老婆…叫…叫李娟…”他临时编造的名字带着一种生硬的别扭，“就…就昨天…在…在家里…厨房…她嫌我做的菜咸了…就…就抄起擀面杖打我头…我…我躲开了…打在肩膀上…很疼…”他语无伦次，细节模糊不清，时间地点更是含糊带过。 “擀面杖打在肩膀上？”苏晚微微挑眉，目光精准地落在他“淤青”明显的颧骨位置，“那您脸上这块伤……是怎么来的？” “呃…这…这个…”傅承聿的声音卡了一下，身体微不可查地绷紧，“是…是之前…她推我…我撞…撞到门框上了…”他编造得更加慌乱。 “哦。”苏晚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再追问。她从手边的文件夹里抽出一份空白的《法律援助申请表》和一支笔，推到傅承聿面前。“傅先生，根据您描述的情况，您的情况符合‘萤火’法律援助的基本条件。请先填写这份申请表，提供您和您配偶的真实姓名、身份证号、联系方式、住址等基本信息，以及事件经过的详细描述。我们需要核实信息后才能决定是否受理您的案件。” 她的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那份表格，像一道冰冷的闸门，横亘在傅承聿面前。 傅承聿看着那份表格，如同看着一张审判书。填写真实信息？那他这出荒诞剧立刻就会穿帮！填写虚假信息？在苏晚这种级别的律师面前，任何伪造的身份信息都经不起最简单的核查！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他藏在帽檐下的额头渗出了冷汗。精心策划的“靠近”，在苏晚绝对冷静的法律逻辑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堪和窘迫，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灯下。 “苏…苏律师…”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声音里的“哭腔”更加刻意，“我…我能不能…先不说这些…我…我心里好难受…好害怕…我怕她找到这里来…”他抬起一只手，似乎想抓住什么寻求安慰，动作僵硬而笨拙。 苏晚的目光平静地落在他那只伸出的、骨节分明、指腹甚至带着长期握笔形成的薄茧（绝非底层劳动者或家暴受害者常见的手）的手上，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冰冷的了然。 “傅先生，”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傅承聿紧绷的神经上，“法律援助是一项严肃的法律程序。我们需要真实、完整的信息来评估风险和制定方案。恐惧可以理解，但隐瞒或提供虚假信息，不仅无法帮助您解决问题，还可能构成妨碍诉讼或骗取法律援助的法律责任。” 她微微停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那顶可笑的鸭舌帽，仿佛要首视他隐藏在阴影深处的眼睛： “在法律的领域里，任何试图用‘表演’代替‘事实’的行为，最终伤害的，只会是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以及……表演者自己。” “您，确定要继续填写这份申请表吗？” 最后一句，语调没有任何变化，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傅承聿的心口！ “表演”！ 她用了“表演”这个词！ 她知道了！她从一开始就知道！ 巨大的恐慌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羞耻感瞬间将他吞没！他精心构建的脆弱伪装，在苏晚这双洞若观火的眼睛前，轰然崩塌！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脸上那拙劣的“淤青”正在灼烧，那身不合体的运动服像无数根针在扎着他的皮肤！ 他猛地收回那只伸出的手，像被烙铁烫到一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近乎呜咽的抽气声。他再也无法在这个充满她清冷气息和绝对理性的空间里多待一秒！ “对…对不起…苏律师…”他猛地站起身，动作慌乱，带倒了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低着头，不敢看苏晚的方向，声音扭曲变形，带着彻底的溃败，“我…我突然想起还有急事…我…我先走了…” 说完，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扶起椅子，然后像身后有恶鬼追赶一般，头也不回地、踉跄着冲出了咨询室！那顶鸭舌帽在他仓皇的奔跑中歪斜着，几乎要掉下来，露出几缕熟悉的、凌乱的黑发。 咨询室的门被重重带上，隔绝了那个狼狈逃离的背影。 室内恢复了寂静。只有那把被扶起却依旧歪斜的椅子，证明着刚才那场荒诞闹剧的存在。 苏晚静静地坐在那里，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份空白的《法律援助申请表》上。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嘲讽，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日常工作中一个微不足道、甚至有些无聊的小插曲。 她拿起笔，在申请表的咨询事项栏旁边，用清晰冷静的字迹，写下了一行备注： 「咨询者：傅某。自述家暴受害。体貌特征描述：身高约186cm，体格健壮。‘伤痕’（右颧骨处）疑似化妆伪造。表述逻辑混乱，细节矛盾，回避提供真实信息。行为紧张异常，疑似存在表演性障碍。初步判断：咨询事项真实性存重大疑问，不具备法律援助受理条件。建议：关注其行为目的，必要时报警处理。」 写完，她合上文件夹，将其放到待处理文件的最底层。然后，她拿起下一份等待处理的、真正的离婚维权案卷，神情专注地投入工作，仿佛刚才那个落荒而逃的“家暴受害者”，从未出现过。 律所楼下。街角阴影处。 傅承聿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像是要挣脱胸腔。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混合着那劣质的“淤青”化妆品，在脸上留下滑稽而狼狈的痕迹。他一把扯下那顶碍事的鸭舌帽，狠狠摔在地上！ 耻辱！ 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他以为自己是深入敌后的孤胆英雄，结果在苏晚眼里，他只是一个演技拙劣、自取其辱的小丑！她那句“表演”和“伤害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像两记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他失败了。 败得彻彻底底，体无完肤。 就在他沉浸在巨大的挫败感和自我厌弃中时，一个穿着“安途”旅馆清洁工制服、戴着口罩帽子的瘦小身影，悄无声息地靠近他，将一个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小U盘塞进了他运动服松垮的口袋里。 傅承聿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抓住那人的手腕：“谁？！” 清洁工抬起头，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语速飞快：“苏律师让我交给你的。她说……”清洁工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原话，“‘傅先生，你的案子，证据链需要闭环。’” 说完，清洁工猛地挣脱傅承聿的手，迅速转身，像泥鳅一样钻进了旁边熙攘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傅承聿僵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冰冷的、没有任何标识的U盘。 苏晚…给他的？ 证据链…需要闭环？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困惑和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荒谬希望的电流，瞬间窜过他的脊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