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们终于回到了晋国(山西)的地界。
站在那道熟悉的山梁上,看着底下蜿蜒的汾水,和远处炊烟袅袅的村落,额的腿一软,差点就跪了下去。
回来了。
活着回来了。
额背上的木金父,也醒了。他揉着眼睛,看着这片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土地,小声地问:“将军,这……就是恁的家吗?”
额的家。
额咧了咧嘴,想笑,可扯动了脸上干裂的伤口,疼得额首抽抽。
“对,娃。”额哑着嗓子说,“这是额们的家了。”
一路上,额们像两只丧家之犬。白天躲在山沟里,晚上摸黑赶路。吃的,是偷挖来的田鼠,是还没长熟的野果子。喝的,是带着泥腥味的山泉水。
好几次,额发着高烧,烧得人事不省,都是木金父这个还没额大腿高的娃儿,用他那冰凉的小手,一遍一遍地给额擦脸,把打来的泉水,一滴一滴地喂进额的嘴里。
额们活下来了。
额看着身边这个娃儿,他瘦得像根豆芽菜,身上的衣服己经成了布条,可那双眼睛,却比额们离开宋国(河南商丘)时,亮堂多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晓得躲在角落里发抖的娃儿了。
他会跟着额,辨认能吃的野菜。他会用额教他的法子,设个小陷阱,套只野鸡。他看到额的伤口又渗血了,会一声不吭地跑去寻止血的草药,笨手笨脚地给额嚼烂了,敷在伤口上。
额晓得,额背回来的,不光是孔父嘉大人的血脉。
额背回来的,是一颗己经开始发芽的,坚韧的种子。
“走,额带恁回家。”
额牵着他的手,朝着额的封地,曲沃(山西临汾)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曲沃,额的心,就越沉。
地里的庄稼,稀稀拉拉,蔫头耷脑的,风一吹,就倒下一大片。路边上,时不时能看到一些面黄肌瘦的野人,他们蜷缩在路边,眼神空洞地看着额们,像一群等着死的孤魂野鬼。
额看到了一个老汉,他正费力地从地里刨着啥。
额走过去,看到他那干裂得像老树皮一样的手里,捧着几颗黑乎乎的,连额都认不出来的草根。
老汉看到额身上的佩剑,吓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草根都掉在了地上。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额不是流民,额是这儿的农户,额……”
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额弯下腰,帮他把那些草根一颗一颗地捡起来,放回到他的手里。
“老乡,别怕。”额的声音,有点发涩,“额是魏昭。”
那老汉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魏……魏大夫?是恁?恁回来了?”
“额回来了。”
“大夫,恁可算回来了!”老汉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再不回来,额们……额们都要饿死咧!”
他指着那片荒芜的田地,哭着说:“今年大旱,河里的水都快断了,种下去的黍子,一半都没长出来。收上来的那点粮食,交了公中的,剩下的,连冬天都熬不过去啊!”
“官府不管吗?”
“管?咋管?”老汉苦笑着,露出一口黄牙,“官府的粮仓里头,怕是也跑得动老鼠了。那些大人们,只晓得跟咱们要粮,谁管咱们的死活?”
额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这就是额的封地。这就是额用命,从晋侯手里头换来的家。
可额的家里人,却在吃草根。
额连自个儿的家都护不住,还谈啥“以兵护礼”,还谈啥“开创盛世”?
一股子巨大的无力感,像山一样,压在了额的身上。额觉得自个儿,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那晚,额把木金父安顿在府里,自个儿一个人,坐在了那片荒芜的田埂上。
月亮很大,很圆,照得地上一片霜白。
额从怀里头,掏出了那几张林夏留下的纸。
傻婆娘,额在心里头喊她。
恁看到了吗?这就是额的晋国,额的家。
人都要饿死了,礼有啥用?兵又有啥用?
额能领着兵,去打下一个又一个城池。
可额能用手里的剑,从地里头,给他们变出粮食来吗?
额不能。
额把脸,埋在那几张纸里头。额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额好没用。
额好没用啊……
额哭着,喊着,把心里头所有的委屈和绝望,都朝着这个冰冷的夜,吼了出来。
然后,就在额快要被这绝望淹没的时候。
额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额的魂儿,好像又一次被抽离了身体。
又是那个黑漆漆的漩涡。
可这一次,额没有害怕。额甚至,有一丝期待。
额是不是,又能见到她了?哪怕只是一个影子,也好。
当额再一次“睁开眼”的时候。
额愣住了。
这里,不是那个亮得晃眼的“大殿”,也不是那个白得瘆人的“屋子”。
这里,像是一座望不到边际的宫殿。
宫殿的柱子,高耸入云。宫殿的地板,光可鉴人。
无数的光带,在额的身边流淌,像天上的银河,落入了凡间。
额的身前,是一扇又一扇,紧闭着的大门。
每一扇门上,都刻着一些奇怪的,额看不懂的符号。
有的门上,画着齿轮和杠杆。
有的门上,画着瓶瓶罐罐,还冒着烟。
有的门上,画着刀枪剑戟,还有一些额没见过的,喷着火的铁疙瘩。
这是啥地方?
额的魂儿,飘荡在这座空旷、安静得可怕的宫殿里。
额晓得,这地方,跟林夏有关。
这是她留给额的。
是那个傻婆娘,用她的命,给额换来的,最后的遗产。
额的心,突然狂跳了起来。
强国之法!
额要找强国之法!
额要找能让额的百姓,吃饱肚子的法子!
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在额的脑子里炸开。
额的魂儿,开始疯狂地寻找。
额从那些刻着兵器的大门前飘过,没有停。
额从那些刻着奇怪符号的大门前飘过,也没有停。
额的首觉告诉额,额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终于,额在宫殿最深处的一个角落里,看到了一扇最不起眼的,最小的门。
那扇门上,没有画着啥厉害的玩意儿。
只画着一株,额再熟悉不过的,黍子。
就是它了!
额的魂儿,像找到了家的燕子,猛地朝着那扇门,撞了过去。
轰——
那扇门,开了。
刺眼的光,从门后头涌了出来,把额整个魂儿,都给吞了进去。
额看到了。
额看到了一个老汉。
一个比额在田埂上遇到的那个老汉,还要黑,还要瘦的老汉。
他赤着脚,站在一片金黄色的,望不到边的稻田里头。
那稻子,长得比额的人还要高。
每一株稻穗,都沉甸甸的,压得稻秆都弯下了腰,像是在对着大地鞠躬。
那个老汉,抚摸着那些稻穗,笑得像个娃儿。
额听到了一个声音,在额的魂儿里头响起。
“一粒种子,可以改变一个世界。”
然后,额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额看到了一片田。
这片田里头,第一年,种的是黍子。
第二年,种的却是豆子。
第三年,这片田,却空了下来,上头长满了杂草。
一个声音告诉额,这叫“轮耕”,让土地歇息,地力才能长久。
景象又一变。
额看到了一个大坑。
无数的牛粪、马粪、烂掉的菜叶子、枯黄的稻草,都被扔进了那个大坑里头。
过了一阵子,那些东西,就变成了一堆黑乎乎的,臭烘烘的,却又好像很有营养的泥土。
人们把这些泥土,撒到田里。
那些原本蔫头耷脑的庄稼,就像喝了神仙水一样,一下子就变得油绿油绿的。
这个,叫“堆肥”。
紧接着,额又看到了无数的画面。
有人在一大片黍子地里头,仔仔细细地,挑出那些长得最高,颗粒最的黍子,单独收起来,留作明年的种子。
这个,叫“选种”。
有人把两种不同的黍子,种在一起,让它们的花粉,互相飘到对方的身上,结出来的种子,就有了爹娘两边的长处。
这个,叫“育种”。
……
额像一个贪婪的娃儿,大口大口地,吞食着这些闻所未闻,见所未闻的知识。
额的脑子里,没有啥“杂交水稻”,也没有啥“化肥分子式”。
可额懂了。
额彻底懂了。
这些,不是啥妖术,也不是啥神仙手段。
这些,是“道”。
是“神农氏”尝百草的道,是咱们华夏先祖,跟这片土地,相处了几千年的,真正的大学问!
而林夏,那个傻婆婆,她只是用一种额能看明白的法子,把这些“道”,重新教给了额。
当额的魂儿,从那座记忆宫殿里头退出来的时候。
天,己经亮了。
额还坐在田埂上。
晨曦的露水,打湿了额的衣裳。
可额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额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额的眼睛,看着眼前这片荒芜的田地。
可额看到的,不再是绝望。
额看到的,是一片金黄色的,等待着额去耕耘的,希望的田野。
额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
额大步流星地,回到了府里。
“来人!”
额的一声大吼,把府里头那些睡得正香的家臣,都给吓得从床上蹦了起来。
石头第一个冲了进来,他身上还穿着寝衣,手里头却提着额那把“昭明”剑。
“将军!咋了?是有刺客吗?”
额看着他那副紧张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没刺客。”额说,“传额的令,把府里头管事的,还有曲沃城里头,那些种地的好手,老把式,都给额叫来!”
“现在?”石头瞅了瞅外头还蒙蒙亮的天,一脸的懵。
“对,就是现在!”
额的声音,不容置疑。
很快,额的府邸前头,就站满了人。
有额的家臣,有府里的管事,还有十几个被从被窝里头薅出来的,一脸没睡醒的老农。
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晓得额这个刚从外头死里逃生回来的大夫,一大清早发啥疯。
额站在台阶上,看着底下这群人。
额清了清嗓子。
“各位乡亲,各位兄弟。”
“额,魏昭,回来了。”
底下的人,安静了下来,都看着额。
“额这次出去,差点把命丢了。但也让额想明白了一件事。”
额顿了顿,提高了声音。
“咱们晋国,咱们曲沃,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额们不能一边饿着肚子,一边还跟别人去争个啥霸主的名头!”
“额们得先让自个儿,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
“所以,额决定,从今天起,在额的曲沃,推行新政!”
“额管这个新政,叫‘神农新政’!”
底下的人,你看看额,额看看你,脸上都是迷茫。
“神农新-政?”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农,颤巍巍地问,“大夫,这是个啥政?”
额笑了。
“这个政,很简单。”
“就是额,要教恁们,咋样把地种好,咋样让一亩地,能打出过去两亩、甚至三亩地的粮食来!”
这话一出口,底下“嗡”的一声,就炸了锅了。
“啥?大夫要教额们种地?”
“额没听错吧?大夫是领兵打仗的,他懂个啥种地?”
“就是,额们祖祖辈辈都是这么种的,还能有啥新花样?”
“一亩地打三亩的粮食?这……这不是说梦话吗?”
质疑声,嘲笑声,不信的眼神,像潮水一样,朝着额涌了过来。
额不生气。
额晓得,这很正常。
额要是他们,额也不信。
额抬起手,往下压了压。
“恁们不信,额晓得。”
“所以,额也不逼恁们。”
“额们,可以先试试。”
额指着府邸后头那一大片空地。
“那片地,就当是额们的试验田。额会把额的法子,都用在那片地上。”
“恁们,可以派几个人,跟着额一起干。恁们也可以,就在边上看着。”
“等到了秋收的时候,咱们拿粮食说话。”
“要是额的法子不行,额魏昭,当着全曲沃人的面,给恁们磕头赔罪!”
“要是额的法子行了……”
额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那额希望,明年开春,整个曲沃的土地,都能按照额的法子来种!”
“恁们,敢不敢跟额赌这一把?”
底下的人,都不说话了。
他们看着额。
看着额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他们看到了,在额的眼睛里,有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东西。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大的自信。
过了好半天。
那个胡子花白的老农,把嘴里的烟锅子,在鞋底上磕了磕。
他抬起头,看着额。
“大夫,恁是额们曲沃的主心骨。恁说的话,额们信。”
“赌就赌!”
“额这把老骨头,就陪恁,疯这一回!”
“对!赌了!”
“反正地都快荒了,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
人群里,响起了一片附和声。
额笑了。
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傻婆娘。
恁看到了吗?
额的仗,己经开始了。
恁放心。
这一仗,额会打得,很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