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京的巴士，像一艘逃离风暴中心的破船，在通往静冈县的道路上颠簸前行。窗外的景色，从东京都心令人窒息的摩天森林，逐渐过渡到萧瑟的城郊结合部，再变成略显荒凉、带着海腥味的沿海公路。泡沫破裂的阴影似乎也追随着巴士蔓延，路边不时能看到挂着“閉店”、“事業整理”凄凉字眼的店铺和废弃的工地。
徐浩宇靠着冰冷的车窗，胃里因为饥饿和路途的颠簸而翻江倒海。口袋里仅剩的几枚硬币，是他全部的家当。旁边的人事课员小林，从上路不久就开始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是紧锁的，仿佛承载着整个热海市的焦虑。
当“熱海市”的路牌出现在视野中时，天色己近黄昏。想象中的温泉旅游胜地，此刻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暮色里。街道比东京狭窄许多，建筑大多低矮陈旧，不少店铺门可罗雀，橱窗蒙着厚厚的灰尘。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硫磺味（温泉特有的气息），但此刻闻起来，却像是某种陈腐的、象征着衰败的味道。偶尔能看到穿着浴衣、踩着木屐的老人，步履缓慢，眼神空洞地走过，给这座小城增添了几分迟暮的寂寥。唯一算得上“繁华”的地带，靠近海边温泉街的区域，霓虹灯倒是亮着，但灯光下人影稀疏，透着一股强撑的虚假热闹。
“到了。”小林被巴士的刹车晃醒，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欢迎来到……热海。” 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欢迎的意思，倒像是在说“欢迎来到地狱的边缘”。
热海市役所是一栋建于昭和年代的旧楼，灰色的水泥墙面斑驳脱落，爬满了深绿色的苔痕，透着一股被时代遗忘的陈旧感。门厅不大，灯光昏黄，地面是磨得发亮的水磨石，空气中混合着消毒水、旧纸张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大厅里冷冷清清，只有几个穿着深色制服、表情同样刻板的工作人员在走动，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发出轻微的回响。
小林带着徐浩宇首奔二楼角落的人事课。课长是个秃顶、挺着啤酒肚、眼神锐利的中年男人，叫佐藤。他正对着电话咆哮：“……没有就是没有！预算？哪来的预算！东京都自身难保！……嗨！嗨！我理解您的困难，但是……” 看到小林带着徐浩宇进来，他像看到救星一样，粗暴地挂断了电话，话筒砸在座机上发出巨响。
“就是他？”佐藤课长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徐浩宇身上扫射，带着毫不掩饰的挑剔和不信任，“小林君，你确定他能行？中文说得再好，处理文件可是需要严谨的！别又弄出什么篓子！” 他显然对之前招人的失败经历心有余悸。
小林慌忙鞠躬：“嗨！佐藤课长！徐桑语言能力不错，人也……老实！现在人手实在紧缺……”他拼命使眼色给徐浩宇。
徐浩宇立刻学着样子，僵硬地鞠了个躬：“初次见面，请多关照！我会努力工作的！” 日语还算流利，但带着明显的口音。
佐藤课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赶紧去庶务课找高桥系长报到！让他安排！记住，多看，多听，少说话！不懂就问，但别问蠢问题！出了错，立刻滚蛋！” 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徐浩宇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上，眉头皱得更紧了，仿佛那身衣服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庶务课在走廊尽头一个更加拥挤的房间里。系长高桥是个五十多岁、头发花白、背有些佝偻的老头，戴着一副厚厚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透着长期伏案工作留下的浑浊和深深的倦怠。他面前堆着小山般的文件和卷宗。
“徐浩宇？新来的临时事务员？”高桥系长头也没抬，声音平淡得像白开水，指了指角落里一张布满划痕、堆满灰尘旧文件的空桌子，“你的位置。工作内容：整理归档过期的文件、处理市民窗口的简单咨询（主要是引导和收发材料）、帮忙复印、跑腿送文件。具体事项，找那边的前田桑。”他指了指旁边一个同样埋首文件堆、脸色蜡黄的中年女职员。
前田桑抬起头，看了一眼徐浩宇，眼神麻木，只是微微点了点头，又立刻低下头去，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浪费精力。
徐浩宇的“公务员”生涯，就在这张散发着灰尘味和霉味的旧桌子前，在庶务课压抑、沉闷、如同停尸房般的气氛中，正式开始了。
接下来的日子，徐浩宇像一个上了发条的低级机器人，重复着枯燥到令人发指的工作：
* **文件坟墓的掘墓人：** 他的主要任务是将堆积如山、年份跨越昭和到平成的各种过期文件——会议记录、陈年报表、工程预算草稿、早己失效的通知公告——进行分类、装订、打上“废弃”或“存档”的标签。纸张泛黄发脆，灰尘呛人。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整理文件，而是在给一具具名为“官僚主义”的僵尸整理遗容。
* **窗口的透明人：** 偶尔被叫去市民窗口帮忙。面对的多是白发苍苍、行动迟缓的老人，咨询的问题大多是养老金发放延迟、医疗保险报销流程、或是抱怨家门口的路灯坏了很久没人修。徐浩宇按照前田桑教的模板，用尽量清晰的日语复述着复杂的流程和需要填写的表格编号，看着老人们浑浊眼睛里越来越深的迷茫和无力感，心里堵得慌。而窗口里面，其他正式职员则对市民的抱怨充耳不闻，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或者对着电脑屏幕发呆，效率低得令人发指。一次，一个老人因为表格填错被反复退回三次，气得浑身发抖，窗口的职员只是冷冷地甩出一句：“规定就是这样，请仔细阅读说明。” 冷漠得如同机器。
* **跑腿的骡子：** 抱着厚厚的文件夹，穿梭在同样陈旧、气氛同样压抑的各个课室之间，敲开一扇扇门，将文件递给一张张同样疲惫、同样缺乏生气的脸。他感觉自己像个幽灵，在这座名为“市役所”的巨大官僚机器内部毫无意义地飘荡。
**低效、僵化、冷漠。** 这六个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徐浩宇对日本基层政府的初步认知上。这里没有东京泡沫时代的疯狂，只有一种被抽干了所有活力、在缓慢下沉中维持着最后一丝体面的死寂。佐藤课长的咆哮、高桥系长的麻木、前田桑的倦怠、窗口职员的冷漠……共同构成了热海市役所的主旋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