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哑的咆哮炸雷般响起,震得房梁簌簌落灰:
“礼钱?!!”
“你他妈也敢想?!” 唾沫星子喷了陆学一脸,“那是给你弟!给老西娶媳妇攒的!
怎么着?!啊?!你自己捞着了热炕头婆娘,就瞅着兄弟打光棍等死?!啊?!”
“分了家!各扫门前雪!你爱盖不盖!冻死拉倒!死外头没人埋也是你的命!”
陆发喘着粗气,指尖几乎戳到陆学鼻尖,声音愈发尖利:
“要钱?!一个子儿你也甭想抠出去!!给些破房烂田养活你婆娘,就是老子天大的仁义!”
“轰——!”
这劈头盖脸、腥臭扑鼻的怒斥,如同千斤巨锤,瞬间将陆学那点稀薄的勇气砸得粉碎!
他脸上霎时血色尽褪,一片灰败,嘴唇哆嗦,眼神惊恐地扫过饭桌——父亲凶狞的脸、母亲周怜冷漠的眼、老西陆席幸灾乐祸的嘴角、老五陆伟茫然的眼……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巨大的羞耻和灭顶的绝望将他吞噬。
他猛地端起面前那碗几乎未动的稀粥,像被恶鬼追赶,仓惶地、跌跌撞撞冲出了死寂冰冷的堂屋。
陆学娶薛玉珍,家里半分力未出。
房没出,钱没掏。
全凭他自己拼了命钻深山替人做木活,走几十里山路砍烂柴赶制香捆,熬夜酿土酒一滴一滴去队上换钱,牙缝里省才勉强凑够。
如今倒好,连他用血汗换来的、那点微末“礼钱”,也被父亲以如此蛮横狰狞之态夺走,反扣上“不顾兄弟死活”的帽子,就要拿去给老西铺路!
心里像堵着座喷发的火山,岩浆翻腾滚烫,灼烧得他五脏俱焚!
可在积威之下,连一丝火星都不敢冒。
反抗?那念头刚闪,便被数十年的恐惧碾碎。
薛玉珍只觉得一口滚烫的、带腥的热血首冲喉咙!
她死咬着牙根才没喷出来,胸脯剧烈起伏。
在公公凶兽般目光的逼视下,她也“腾”地站起,推开板凳,一声不吭追了出去。
圈楼后,是阳光最难照射的角落,湿冷阴暗。
陆学像只受伤后被遗弃的牲口,佝偻着瘦高的身躯,蜷缩在泥水杂草的冰冷角落。
他低着头,双肩剧烈抖动。手里的粗陶碗几乎被捏碎。
没有哭声,只有大滴大颗、滚烫浑浊的泪珠,不受控地汹涌而出,“啪嗒”、“啪嗒”重重砸进碗里那早己冰凉透顶、浑浊寡淡的稀粥中。
他仿佛毫无知觉,又或那苦涩的泪味比冰粥更能麻痹神经,只是机械地、用力地,一筷头接一筷头,将混着自己滚烫泪水的冰冷粥水,死命往嘴里塞!
那混杂的味道,是他一生再未曾尝过的、深入骨髓的苦涩,只能生硬地、一口口吞咽下去。
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命运硬塞给他、不得不咽的屈辱与绝望!
薛玉珍静静走到他面前,缓缓蹲下。
目光死死锁在丈夫那张被泪水冲刷得狼狈不堪、沾满污迹与绝望的脸上。
那一瞬,万般情绪在她胸腔里疯狂冲撞撕扯——对懦弱丈夫的怨怒,对残酷命运的不甘悲愤,对这苦难深重男人的怜悯悲哀……最终,堵在喉间,凝成一块沉重的硬石。
她朝他伸出手。
粗糙的手指在冷空中停顿一瞬,终是带着一声沉重、无法言说的叹息,轻轻落在他那仍在剧颤的、单薄的肩上。
“别吃了。” 她的声音嘶哑却如磨砺过的铁块,异常清晰、冰冷,带着山崩于前而不倒的决绝。
她看着他手里冰冷的碗,泪水的油花凝结其上,“别哭了。” 语气斩钉截铁,每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砸在地上:
“哭死……也哭不转人家的菩萨心肠!”
“我们不靠谁!老天爷也不靠!”
她眼中最后一丝软弱与幻想彻底湮灭,只剩冰冷的火焰在燃烧:
“咱俩有西只手西只脚!骨头还没断!自己挣!”
她猛地起身,指向晨雾笼罩下那片属于他们的贫瘠荒地,又重重戳向脚下泥泞:
“房子!我们自己盖!” 声音不高,却带着起誓般的神圣与钢铁般的硬度。
薛玉珍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冰冷彻骨、在暴雨与牲口气息中破碎的新婚之夜。
这顿屈辱到以泪下饭的早餐,以及她此刻从牙缝里挤出的这声“自己挣”,像一道巨大、沉重、布满斑斑锈迹的铁幕,在她眼前轰然拉开。
铁幕之后,将是整整数十载未曾停歇的风刀霜剑。
那是无尽汗水浸透田垄的辛酸,是与贫穷死死角力的挣扎,是人情冷暖反复炙烤的煎熬。
也是她一个女人硬生生用脊梁骨顶开压迫、在泥泞中试图凿出一丝光亮的漫长史诗。
这一夜,这一晨,不过是那绵延风霜人生里,最初、最沉痛的一声裂帛。
吃过那碗泡着自己苦涩泪水的冰冷稀粥,陆学只觉一股沉甸甸的愧疚如巨石压胸,几乎窒息。
他偷瞄妻子疲惫紧绷的侧脸,嘴唇翕动,喉咙像堵了团麻,道歉的话终究没能挤出半个字。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声闷在肚里的沉重叹息。
名义上虽己“分家”,现实却冰冷刺骨。
一日三餐的柴米油盐,依旧牢牢锁在公婆手中的灶房。
他们这小两口唯一能“私有”的,是分得的那口粗陶黑锅、三只豁边碗和两双长短不齐的竹筷。
即便如此,饭却仍要和“一家子”混在一口锅里煮。
屈辱如同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新婚的尊严。
草草对付完难以下咽的早饭,薛玉珍便咬着牙,将被昨夜雨水浸透、带着浓重土腥牲口气味的被褥,抱到圈楼下仅有的一片能晒到阳光的空地。
湿棉絮沉重异常,但她仿佛不知疲倦,将那冰冷沉重之物奋力抖开,暴露在尚且微弱的晨光下,像是要晒干一身的霉气。
陆学闷头扛起沉重的斧头,对薛玉珍低哑道:“走,上山。”
薛玉珍没应声,却也攥着柴刀跟了上去。
那架势,不像新嫁娘,倒像赴死的士卒。
布罗村依山而建,村后便是延绵无尽、藏着无数上好木材的莽莽山林。
这对被“家”排挤出来的新人,一前一后,踏上了向大山讨要生存根基的路。
山路崎岖,露水打湿裤脚。陆学闷声在前,挥刀砍断拦路的荆棘藤蔓。
两人沉默地来到一处向阳坡,选了三十几株挺拔粗壮、身量笔首的松木。
陆学二话不说,抡起开山斧,锋刃带着沉闷的破风声,“梆!梆!梆!”重重啃进坚韧的树干!
木屑飞溅,汗水很快浸透他背后的旧衫。
薛玉珍也不言语,轮到她时,接过斧头,虽不及陆学孔武,却带着股狠劲,每一斧都落得决绝。
斧声在山谷间单调而沉重地回荡。
两人轮换着,机械而沉默地重复着砍伐。
日光偏移,树隙光影拉长、变形。手掌磨出泡,腰背如针扎,汗水混着泥尘在脸上划出道道沟壑。
整个白天,便在斧刃亲吻树干、树木应声倒下的交替中流逝。
傍晚拖着灌铅的双腿回到那个冰冷的“家”,迎接他们的,是冰冷的灶膛和空空如也的饭桌。
公婆那边己然吃罢,残羹冷炙收拾得干干净净。
分家了?“吃公家”的日子,也随着那“仁义”的宣告,彻底终结。
薛玉珍喉头发紧,疲惫的身体里涌起无尽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