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王府门前的石狮笼在天光里。苏郁踩着青砖上斑驳的落叶走出府门时,正瞥见马夫蜷在车辕上打盹,檐角铜铃被寒风撩得叮当作响。
"姑娘这边请。"马夫慌忙跳下车,羊皮袄子扫过结霜的脚踏。他布满冻疮的手掌在衣襟上蹭了又蹭,才将车帘掀起一角。
苏郁拢着狐裘坐定,暖手炉里的银丝炭噼啪炸开火星。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声响里,她忽然开口:"乐衍姑娘这般住在王府,当真无妨?"
车辕上的身影明显僵住,近日来接来送往过这位女神医几次,言语少之又少。半晌传来瓮声瓮气的回应:"祁王殿下...原就与旁的贵人不同。"马夫轻扯缰绳,乌篷马车悄然拐进巷尾阴影。
"姑娘可听说过玉舒夫人?"粗粝的嗓音裹着北地口音,"永昌十九年的秋猎,君上在林场捡着个赤足采药的女子,发间簪着三色堇,腰间银铃能引百鸟来朝。"
车帘缝隙漏进的光在苏郁裙裾上碎成涟漪。马夫压低嗓音,仿佛那些陈年旧事会惊动宫墙里的冤魂:"都说夫人是南诏巫女,枕边风能吹散十万精兵。永昌二十八年的岐北之战......"他喉结滚动,"七万将士的尸骨,堆得比函谷关城墙还高。"
苏郁指尖无意识着鎏金手炉,雕着并蒂莲的炉盖不知何时掀开条细缝。车外忽有马蹄声疾驰而过,惊得马夫噤声良久。
"那年冬至的献俘大典,玉舒夫人穿着初见时的月白襦裙,被铁链锁在朱雀台。"车辕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听我爹说,雪地里浸透的松油味道,三个月都没散干净。"
马车微微晃动,似是被寒风吹得打了个颤。马夫突然提高声调:"幸得祁王殿下即使年少时被贬至北疆那等苦寒之地,十八岁就单枪匹马闯入岐北城!那年漠北的雪埋到马肚子,殿下带着三千残兵,硬是把乌孙人的狼旗从城头扯下来!"
马夫猛地挥鞭,声音混在嘚嘚马蹄里:"谢老侯爷捧着染血的战袍跪在太极殿前,说'虎兕出于柙,是谁之过与',是以祁王才得以被召回帝都。"
马夫又突然开口,鞭梢在空中甩出个响亮的鞭花,"那年祁王殿下就是顶着血色残阳,单骑闯了北戎十八座连营。"粗粝的嗓音里裹着北地风沙的豪气,"他生擒敌酋时,铠甲上结的冰碴子足有三指厚,剑锋上的血冻成了红珊瑚——"
青石官道上碾过两道深深的车辙。苏郁倚着车壁闭目养神,车帘被掀起一角,明明是白日天光,她却像看到漏进的是几缕血色的残阳,正映在她膝头半开的医典上。
苏郁指尖无意识地着书页间夹着的枯艾草。车辕吱呀声里,她听见自己平静的询问:"如此功勋,为何..."
"为何至今仍是个闲散王爷?"马夫压低声音,马蹄声突然急促起来,仿佛要踏碎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姑娘可听说过金明殿前的白玉阶?去年上元夜宴,祁王献上的北戎王金刀,被内侍‘失手’摔在了第三十六级台阶下。"他的语气里带着微乎其微不甘地叹息。
车帘忽地被劲风卷起,露出道旁连绵的朱门府邸。马夫扬鞭指向一排排华丽的灯笼:"瞧见那些琉璃灯了么?郭家的灯芯是南海鲛油,元家罩着西域琉璃,便是帝都最清贵的武安侯府,也要在灯脚缀十二颗东珠。" 鞭梢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惊起栖在牌楼上的寒鸦,"而祁王府的灯笼...呵,连守门的老仆都要自己熬松脂。"
苏郁忽然嗅到淡淡的龙血竭味道——这是治疗箭伤的珍贵药材。苏郁抬眼望向驾车人故作佝偻的背影,注意到他执缰的右手小指缺失了半截。车辕随着颠簸发出规律的响动,马夫突然轻哼起一段小调。
苏郁搭在药箱上的手指蓦地收紧,这是她在北境军营里常听的《破阵谣》。马车停下,苏郁挑开车帘半寸,药堂的素灯在寒风中摇曳,兀地让她有些晃神。
"老丈原是北疆人么?"
"曾在北疆戍边,侥幸留下命来。"
她将一枚青玉瓶轻轻放在车辕上:"天寒露重,老丈的旧伤还需温养。这药虽比不及龙血竭,但亦是对恢复伤处有良效。"马夫攥缰绳的手骤然收紧,耳边又传来苏郁的感叹"来帝都不到月余,却也知晓帝都屋檐下的麻雀都比别处多长三根舌头。"
马夫脊背瞬间绷首如拉满的弓弦,布满老茧的手掌覆住玉瓶,他也不知为何今日对外人吐露这许多。"姑娘说的是……"
寒风卷起道旁未化的残雪,一片沾着药香的枯叶飘落在车辙印里,很快被随后而来的金丝软履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