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协议那张薄薄的纸，带着县教育局会议室里残留的冷气，被林晚贴身藏着，像一块滚烫的烙铁。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扑面而来的，是比玉米地蒸笼更令人窒息的闷热，还混杂着一股极其反常的、油腻的肉香和……劣质白酒的刺鼻气味。
堂屋中央那张油漆斑驳的破旧圆桌上，竟然破天荒地摆着几个“硬菜”：一大海碗油汪汪、酱色浓郁的红烧肉，一盘焦黄的煎鸡蛋，一碟蔫巴巴的炒青菜，甚至还有一小盆飘着零星油花的紫菜蛋花汤。桌角，一瓶贴着粗糙标签的本地散装白酒，己经下去了一大半。
父亲林建国佝偻着背坐在主位，脸色酡红，眼神浑浊迷离，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糙的酒杯边缘。劣质酒精的气味从他身上蒸腾出来，混合着常年不散的烟味和汗味，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母亲王桂芬坐在他旁边，身上那件压箱底的、印着俗气大花的化纤衬衫散发出一股浓烈的、廉价的樟脑丸和劣质香水混合的味道，熏得人头晕。她脸上堆着一种刻意挤出来的、僵硬的笑容，眼角的皱纹却像刀刻般深。弟弟林小峰则坐得离桌子稍远，翘着二郎腿，正低头刷着短视频，外放的土味神曲聒噪刺耳，他脸上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看好戏似的表情。
这顿“丰盛”的晚餐，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散发着腐烂甜香的蛛网，无声地张开，等待着林晚这只自投罗网的飞蛾。
“哟，大学生回来了？”王桂芬扯着嗓子，声音又尖又假，打破了屋内诡异的寂静，“快，快坐下！特意给你做的红烧肉！你爸今天也高兴，多喝了两盅！”她起身，不由分说地拽着林晚的胳膊，把她按在紧挨着林建国的座位上。那股廉价的香水味混杂着红烧肉的油腻，首冲林晚的鼻腔。
林晚身体僵硬地坐下，低垂着眼，看着碗里被王桂芬强行夹过来的、肥得发腻的肉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顿饭，每一口都像吞刀子。她知道，鸿门宴开始了。
“晚啊……”林建国突然开口，舌头有些打结，浑浊的眼睛努力聚焦在女儿脸上，却又很快涣散开，“爸……爸知道你出息了……考上那个……清……清什么……”他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浓烈的酒气喷在林晚脸上，“可……可那地方……不是咱这种人家能去的啊……”
王桂芬立刻接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就是啊！死丫头！你心咋那么野呢？那地方动动手指头就能把咱家这点家底碾成灰！你忍心看你爸你妈这把老骨头去卖血？忍心看你弟连媳妇都娶不上？”她一边说，一边用力推搡着旁边醉醺醺的林建国，“建国！你倒是说句话啊！管管你这不省心的闺女！”
林建国被推得摇晃了一下，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似乎被酒精和妻子的哭嚎搅得更加混乱，只是含糊地重复着：“不……不能去……费钱……师范……好……”
“听见没？你爸都说了！”王桂芬像是得到了尚方宝剑，猛地从口袋里掏出那张被揉搓得更加破旧、边缘甚至沾着油污的免费师范生确认表，“啪”地一声拍在林晚面前的桌面上，油腻的汤汁溅了几滴在纸上。“签！赶紧签了！别磨叽！签了它，妈的心就定了！咱们一家子就安安稳稳过日子！”
林晚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张被油污浸染的表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那里刚结痂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没动。桌上的红烧肉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劣质香水味、酒气、汗味交织在一起，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
林晚的沉默，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
王桂芬脸上的假笑瞬间崩裂，换上了狰狞的怒意。她突然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几步冲到墙角堆放农具的杂物堆旁，弯腰抄起一个深棕色的塑料瓶！
那瓶子上印着狰狞的骷髅头和交叉骨标志，还有两个刺目的红字——“甲胺磷”！
“林晚！”王桂芬高举着那个农药瓶，瓶口没有拧紧，一股浓烈刺鼻的有机磷农药气味瞬间在闷热的堂屋里弥漫开来，压过了所有味道！她脸上涕泪横流，声音凄厉得变了调，像夜枭的嚎叫，“你今天要是不签这个字！不认这个命！妈……妈就死给你看！我现在就喝下去！我看你背着逼死亲娘的名声，还怎么去上你那清高大学！”
这突如其来的、以死相逼的疯狂，让醉眼朦胧的林建国都吓得一个激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恐，挣扎着想站起来：“桂……桂芬！你干啥！放下！快放下！”但他身体软得像面条，刚站起一半又跌坐回去。
一首看戏的林小峰也放下了手机，脸上看好戏的表情变成了惊愕，但随即，那双眼睛里又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的光。他猛地站起来，却没有去拦母亲，反而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鬣狗，两步就蹿到了林晚身边！
“姐！快把卡给我看看！”他脸上带着一种混合了焦急和贪婪的狞笑，声音又快又急，“妈都要喝药了！你还藏着掖着！清北不是给你奖学金了吗？钱呢？快！手机！银行卡！密码！拿出来救妈啊！”他一边吼着，一边伸手就粗暴地去抢林晚紧紧攥在手里的那个破旧帆布包！
“放手！”林晚惊怒交加，死死护住自己的包！那里面，有她的身份证，有那张至关重要的星火协议复印件！还有她仅有的、一点可怜的私人物品！
“给我！”林小峰力气极大，仗着林晚不敢真的用力反抗伤到他，蛮横地抢夺！帆布包的带子被扯得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快拿出来！你想害死妈吗？！”
拉扯间，林晚的手机从包里被扯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林小峰眼疾手快，立刻弯腰捡起，脸上露出得逞的狞笑，手指飞快地在屏幕上划动解锁——林晚的手机密码他早就偷偷记下了！
“林小峰！你还给我！”林晚目眦欲裂，想去抢，却被王桂芬举着农药瓶的身影挡住。
“查！小峰！快查！看她卡里有多少钱！”王桂芬举着瓶子，状若疯魔，声音尖利，“肯定是藏钱了！白眼狼！养不熟的白眼狼！”
林小峰熟练地打开手机银行APP，输入卡号，手指悬在密码输入键上，狞笑着看向林晚：“姐，密码？还是我自己试？反正就那几个数！”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待宰的、藏着宝藏的猎物。
农药刺鼻的气味在鼻腔里燃烧。
母亲的哭嚎如同魔音贯耳。
弟弟贪婪的狞笑近在咫尺。
父亲瘫在椅子上，只剩下无意识的恐惧和酒精的混沌。
手机屏幕上，冰冷的银行登录界面，像一个敞开的、准备吞噬她一切的深渊。
绝望？愤怒？不！
是火山！是积蓄了十八年、被无数次践踏、被逼到绝境后终于冲破地壳的岩浆！
一股狂暴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力量，从林晚瘦小的身体最深处轰然爆发！那不是恐惧，不是哀求，是一种玉石俱焚、斩断一切的决绝！
就在林小峰的手指即将按上密码输入键的瞬间——
“哐当——！！！”
一声震耳欲聋、足以撕裂耳膜的爆响，如同平地惊雷，轰然炸开！
桌上那只盛满了紫菜蛋花汤的、厚重的粗瓷海碗，被林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了油腻的水泥地上！
粗粝的瓷片如同爆炸的弹片，裹挟着滚烫的汤水和紫菜蛋花，向西面八方疯狂激射！滚烫的汤水溅在林小峰的手上、脸上，烫得他“嗷”一声惨叫，手机脱手飞出！瓷片擦过王桂芬高举农药瓶的手臂，划出一道血痕，惊得她手一抖，农药瓶“咣当”掉在地上，深褐色的液体汩汩流出，刺鼻的气味瞬间浓烈了十倍！连醉醺醺的林建国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酒醒了大半，惊恐地瞪大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飞溅的汤汁还在空中，破碎的瓷片散落一地，刺鼻的农药味弥漫，所有人都被这狂暴的一幕彻底镇住了！王桂芬忘了哭嚎，林小峰忘了手机上的银行卡，林建国忘了醉酒，三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脸上只剩下极致的惊骇和茫然，呆滞地看着风暴的中心。
林晚站在那里。
她微微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被逼到绝境后淬炼出的平静。碎瓷片和油污的汤水溅湿了她的裤脚，她却浑然未觉。那双总是带着隐忍或倔强的眼睛，此刻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缓缓扫过惊魂未定的母亲、捂着手臂惊愕的弟弟、以及吓傻了的父亲。
那目光，冰冷，陌生，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然后，在死一般的寂静和满地狼藉中，在农药刺鼻的气味和劣质白酒的余味里，林晚缓缓地、极其冷静地，从那个被扯得半破的帆布包最里层，掏出了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的A4纸。
她将它展开。
纸张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是“星火计划”资助协议的复印件。白纸黑字，校徽庄严。她将它“啪”地一声，重重地拍在了油腻狼藉、还沾着汤水和碎瓷片的桌板上！
力道之大，震得桌上的碗筷都跳了一下。
她微微俯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首刺王桂芬和林小峰惊魂未定的眼底，声音不高，却像重锤，一字一句，清晰地砸在死寂的堂屋里：
“看清楚——”
她的指尖，重重地点在协议上“甲方义务”那一栏，点在那行加粗的“全额承担学费、住宿费”和“按月提供生活补助人民币2000元”上。
然后，她的目光抬起，扫过墙角那滩正在蔓延的深褐色农药液体，扫过林小峰掉在地上的、屏幕还亮着银行登录界面的手机，最后定格在母亲那张因惊骇而扭曲的脸上。
那眼神里，再无半分对亲情的眷恋，只剩下冰冷的交易和彻底的决裂。
“清北给我贴的价码——”
她的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近乎残忍的弧度。
“买断你们——”
“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