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夜，带着肃杀清冷之气降临。波斯邸“青霭院”窗棂透出的烛火，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格外孤寂。
沈微坐在窗下桌旁，面前是那张极其轻薄、鱼皮所制的特制细绢。澄澈的烛光透过细绢，其上拓印的图样纤毫毕现——半枚玲珑剔透的双鱼玉佩！那鱼身蜿蜒流畅的弧线，鳞片层叠细密的纹路，鱼眼处一点凝脂般的俏色…每一笔刻痕，都带着古老匠人的心血与某种隐晦的意涵。玉质温润纯净，绝非凡品。更重要的是，那残缺的鱼尾边缘……沈微凝视着那独特的缺痕弧度，仿佛能闻到朱雀长街旧宅废墟上那股焦糊泥土的气息。
她小心收起拓片，折叠成指甲盖大小，藏于发髻深处一枚极细的空心簪管内。裴琰正在等这份关乎性命与执念的关键信息。她换上一身几乎融入夜色的深青棉布短打，如同一滴水融入夜色，悄无声息地穿过波斯邸复杂的回廊院落，向裴琰所在的“碧落轩”而去。
沙普尔早己得了吩咐，如同暗夜中的阴影，默然替她推开书房重门，随即悄然隐去，只留下浓得化不开的寂静。
碧落轩内灯火通明，裴琰背对着门，立于那幅巨大的西域舆图前。他没有看地图，只是垂首，指间紧紧攥着那枚坚硬冰冷的焦黑玉片。自澄心苑王元宝“溺毙”的消息传来，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他深不可测的心湖，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是足以掀翻一切的惊涛骇浪！
十年！他以为早己化为焦土的裴家信物，竟在王元宝怀里重现！他需要一个确认！一个决定性的、不容置疑的确认！沈微的出现如同暗夜里的信风，带着答案而来。
脚步声在寂静的书房里被无限放大。裴琰并未回头。
沈微停在门边三步的距离。没有寒暄，没有试探。她只是从袖中取出那小小的、折叠着的特制薄绢，指尖用力，一道无声气劲弹出。
那折得几乎看不见的薄绢，在空中划过一道近乎看不见的弧线，精准地落在裴琰身后铺着厚软绒毯的巨大紫檀书案上。
纸张落案，发出微不可闻的“噗”一声轻响，如同心跳落在尘埃上。
裴琰的背影如同凝固的塑像，只有肩胛的线条在灯火中极其细微地绷紧。他缓缓转过身。
玄色的暗纹锦袍在烛光下流淌着冷硬的光泽。他的目光，没有看沈微一眼，只是死死地、如同最饥渴的鹰隼盯住了猎物般，钉在了桌案上那方小小的薄绢之上！
书房内的时间仿佛被拉长，窒息般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烛火跳动，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阴影。他一步一步走向书案，脚步沉重得如同跋涉了十年血泪的漫长征途。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在触碰到那冰冷薄绢前，竟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旋即，猛地展开！
烛光清晰地照亮了绢上的纹路。
空气仿佛凝固了。
裴琰那双深潭般不可测的眼眸，在看清拓印的瞬间，猛然收缩！瞳仁里那淬炼了十年的冰原在疯狂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焚毁万物的、血红的地狱烈焰！
是他！是他魂牵梦绕、刻骨铭心的裴家双鱼佩！
那缺失的鱼尾！那独一无二的、被烈火焚烧过的、他曾拾获的焦黑玉片缺失的形状！与这拓印上清晰呈现的鱼尾边缘，如此清晰……如此契合！
十年流亡，十年梦魇！那些焚烧血肉亲友的冲天火光、那些屈辱构陷的冰冷枷锁、那些深入骨髓的无尽寒夜……刹那间，所有被强行冰封压制的情感，如同困兽般冲出牢笼！
这不是简单的信物！这是裴家的荣耀与血脉！是父母祖辈的遗泽！是毁灭了他的地狱之火中，唯一留存下来的、证明他曾有过的家和根的最后凭证！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前的闷哼从裴琰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他高大的身躯猛地一晃，手死死撑住沉重的书案边缘，指骨用力到泛出惨白！胸腔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仿佛有无形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呼吸！
烛光映照着他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面容，眼底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恨意与悲怆，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要将世间万物一同焚尽！他想狂啸，想撕裂一切！但所有的声音都被死死堵在喉咙深处，唯有无声的咆哮在灵魂中震荡，震得整个碧落轩仿佛都在颤抖！
那拓印上的玉佩如此清晰，如此完整。它此刻如此真实的存在，将他过去十年所有带着恨意的自控，所有复仇的计划，所有伪装的沉静，都衬得无比可笑！这玉佩像一个嘲讽的幽灵，映照着他裴家满门覆灭的惨状！
沈微静静地伫立在门边阴影里，没有上前，没有言语。她看着那宽厚却因剧烈情绪而剧烈颤抖的背影，如同暴风雨中一艘即将倾覆的孤舟。她感受着那无声却排山倒海般的悲伤与恨意，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人心头发冷。她只是微微别开视线，给了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尊严。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几个心跳，也或许是一世轮回。裴琰剧烈起伏的胸膛终于平复了一丝。他眼中那焚烧一切的烈焰被强行摁回冰壳之下，只余下比万丈冰渊更冷的死寂。他缓缓首起身，指尖依旧死死掐着那方薄绢的边缘，指腹下的纸张几乎要被他嵌入皮肉。
他的声音极其低沉、沙哑，如同沙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和血的刀锋：
“……另一片。”
沈微瞬间明白。她没有询问，立刻转身离开。片刻后返回，手中托着一个小巧的白玉匣子。她走到书案前，轻轻放在裴琰手边。匣内铺着柔软的天鹅绒，一枚冰冷、焦黑、形状不规则的玉佩残片，静静地躺在那里。那是裴琰从不离身的至痛烙印，是昨夜自朱雀大街断壁残垣间拾回的，焦糊气息犹在。
裴琰的目光在两个信物间反复扫过——一边是拓印上温润剔透、栩栩如生的半鱼，一边是玉匣中冰冷破碎、丑陋不堪的另一片残骸。一个是新生般的完整印记，一个是地狱熔炼后的遗骸。二者残缺的边缘，在烛火下如同宿命的伤口，无声地呼唤着彼此。
他伸手，动作缓慢得如同重逾千钧。他先是拿起玉匣中那焦黑冰冷的残片，冰凉的棱角刺得指尖麻木。然后，另一只手拿起书案上那拓印着温润双鱼的另一半薄绢。
他慢慢地将拓印靠近焦黑的残片边缘。
指尖的冰冷与绢面的纹路触感截然不同，如同生与死的碰撞。
两片残缺的边缘缓缓靠近、接触……
拓印是平的，残片是立体凸凹的。它们无法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一起。
一丝失望沉入心底？不。
裴琰眼中的冰并未因无法拼合而松动一丝，反而更加锐利如刀！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两者纹路的“走向”之上！
那焦黑玉片边缘的鱼鳞纹路，虽然断裂扭曲，但其细微的走向弧度——
拓印上那半条鱼的鳞片边缘刻画，虽然隔着纸张，但其流畅的转折角度——
二者，在断裂处的“延续性”上，呈现出惊人的、无法否认的同一性！无论是鳞片生长的方向，还是鱼背弧度的转折，甚至在鱼眼俏色位置那特殊的石脉纹理……都指向同一个源头！
这绝不是巧合！
是同一块玉！出自同一块玉料！由同一个（或同一批）顶级玉匠之手雕刻而成！只是因为经历了毁灭性的烈火焚烧、摔打和十年光阴的侵蚀掩埋，才有了如今这判若云泥的状态！
十年血泪！十年追寻！在这一刻，由这块在王元宝怀里紧攥着的玉佩拓印和他昨夜拾回的焦黑残骸，共同构成了一个冰冷而无可辩驳的事实——有人拥有着裴家曾经的信物！这个“人”，或者说这个幕后力量，不仅参与了构陷，更在十年后，开始清除可能威胁到他们的知情者！
“啪嗒。”
就在裴琰指腹用力压过那拓印鱼尾纹路与焦黑残片断裂边缘时，尽管二者并未实体贴合，但似乎是因为他指腹用力的按压传导，亦或是烛光闪烁的某种错觉——
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玉石内部清泉滴落、又似极微小机括触动的“咔哒”脆响！
蓦然从焦黑残片的内部响起！清晰无比地传入近在咫尺的裴琰与全神贯注的沈微耳中！
裴琰动作猛然顿住！瞳孔瞬间收缩如针尖！
沈微亦是一惊，目光如电射向裴琰手中的焦黑残片！
裴琰指腹下，那看似焦黑丑陋、浑然一体的残玉深处，似乎……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只有通过指尖才能感受到的轻微震动！如同蛰伏在死火山深处最后一丝不甘消亡的热流，此刻被他用力碾压纹路边缘的特殊方式……被……被微微……撬动了？！
“裴……先生？”沈微几乎是本能地压低了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这玉……内有响动？”
裴琰没有回答。他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指腹之下。深潭般的眼眸死死盯着那毫不起眼的焦黑残骸，眼底深处那冻结了十年的寒霜，在方才剧烈爆发的惊涛骇浪之后，第一次，不是因为恨，而是因为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与狂热的猜想！
这不是简单的信物残片！
这焦黑的碎片内部，或许……另藏乾坤？！
他缓缓抬起手，将那焦黑的残片握于掌心，置于眼前，仿佛要透过那丑陋焦黑的表象，看穿其内里可能存在的……被烈火与岁月联手掩埋了十年、足以翻天覆地的惊世秘密！
烛火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眼底是刻骨寒霜，而紧握玉佩的掌心感受着那微不可闻却真实存在的机括震动，一股从未有过的、如同毒火焚心的激动和冰冷杀意，骤然交织升腾：
“局，开始了。”
“血债，必以血偿！”
这血海深仇的清算，因为这玉佩内部的微响，骤然撕裂了旧日绝望的幕布，露出了一条染血而幽深的新局迷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