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水大学东区操场,活脱脱成了太上老君炼丹炉倾倒在人间的分炉。
塑胶跑道被正午的烈日烘烤得滋滋作响,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着景物轮廓的滚滚热浪,连空气都仿佛在呻吟。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从鼻腔一路灼烧到肺腑深处
。震天响的“一二一”口令声、杂乱拖沓却竭力维持节奏的脚步声、教官被热浪燎得嘶哑却依旧穿透力十足的呵斥,混合着声嘶力竭、仿佛要燃尽最后一丝生命的蝉鸣,构成了军训尾声特有的、被汗水、疲惫和无处可逃的酷热浸泡的灼热交响曲。
“立——定!稍息!”教官黝黑的脸膛像是刷了一层油亮的釉彩,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地从帽檐下、鬓角边滚落,砸在滚烫的地面瞬间化作白烟。
队列里,穿着统一厚实迷彩服的新生们如同烈日下暴晒了一整天的蔫白菜,个个耷拉着脑袋,汗如雨下,后背的布料早己湿透紧贴在皮肤上,深色的汗渍从脊背一路蔓延到腰际,更别提脖颈和额头,汗水汇成小溪,顺着晒得通红甚至有些脱皮的皮肤往下淌,在迷彩服领口晕开一圈深色。
操场边缘,那几片由高大香樟和梧桐勉强撑起的狭小树荫,成了这片灼热地狱中弥足珍贵的绿洲,挤满了暂时得以喘息的学生。其中一棵枝叶最为茂密的香樟树下,无忧安静地靠坐在一条褪色的木质长椅上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深色运动长裤,与周围一片迷彩的海洋格格不入——开学前一次并不算严重但恢复期较长的腿部韧带修复手术,让他成功申请了免训许可。因为要进行新生校规校纪考试,此刻,他手中摊开一本《智水大学新生手册》,目光却并未聚焦在那些学校历史和相关规定上。
他看似随意地翻动书页,实则沉稳如渊的目光正透过书页的缝隙,锐利而谨慎地扫视着整个喧嚣的操场,重点落在靠近图书馆那栋灰色建筑的方向,以及更远处,被警戒线封锁的后山轮廓。
帝王心诀在他体内平缓而坚韧地流转,一丝微不可察却精纯无比的淡金色龙气如同最贴身的纱衣,悄然萦绕周身。这并非防御,而是对身体微环境的精妙调控,将外界无孔不入的燥热巧妙地隔绝、中和,只留下维持体温所必需的暖意。在这能将人烤化的酷暑中,他端坐的姿态显得格外从容冷静,仿佛置身于另一个清凉的维度。他的视线最终掠过跑道上挥汗如雨的方阵,落在另一片相对宽敞些的梧桐树荫下。
梧桐树荫下。
“呼——热死了!这鬼天气是想把我们当铁板烧上的五花肉吗?滋滋冒油的那种!”董君影毫无形象地瘫坐在被太阳烤得微微发烫的水泥地上,整个人像一滩融化的冰淇淋。
迷彩帽歪歪扭扭地扣在头上,几缕不服帖的栗色碎发被汗水彻底征服,湿漉漉地粘在通红的脸颊和汗津津的额头上,显得有点滑稽。迷
彩服外套被她豪迈地敞开,露出里面吸汗的白色运动背心,背心前襟也湿了大片,紧贴着身体。她手里攥着一把印着熊猫啃竹子图案的塑料小折扇,正以帕金森晚期般的频率疯狂扇动,带起的微弱气流聊胜于无,反而更像是在给自己加热。
“优优!求求了,你那个自带小空调的Buff能不能开个共享模式啊?你和无忧自带小空调,羡慕死了,我感觉我的脑细胞都要被晒成爆米花了!还是焦糊味儿的!”她一边对着旁边的李味优哀嚎,一边用扇子对着自己脖子猛扇,小脸皱成一团,活像只被丢进蒸笼还拼命挣扎的汤包。
抱怨间,她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瞥了眼远处香樟树下安静看书、清爽得如同自带结界般的无忧,羡慕嫉妒恨地拉长了调子:“唉——还是无忧好啊!免训大佬就是爽歪歪,自带人形避暑山庄…早知道当初我也该去弄个证明,就说我‘天生五行缺水,命格惧烈日’,说不定真能蒙混过关…悔不当初啊悔不当初!”
李味优端坐在一个印着某知名LOGO的定制便携折叠小马扎上,姿态带着与生俱来的矜持,仿佛坐的是王座。她小口抿着冰镇电解质水,动作优雅得像在品鉴顶级红酒。白皙细腻的脸颊被烈日亲吻得如同熟透的,透着的红晕,几缕被汗水浸湿的乌黑秀发调皮地贴在光洁的额角和线条优美的颈侧,平添几分慵懒。
那套宽大土气的迷彩服,硬是被她穿出了别样的风采——袖口被一丝不苟地挽至小臂中段,露出一截欺霜赛雪的皓腕;裤脚同样利落地挽起,露出纤细精致的脚踝和一双干净得不像话的白色运动鞋。在这被汗臭、尘土和灼热气息笼罩的操场上,她像一株误入凡尘的水仙,自带一丝清凉的傲娇气场。
听到董君影的哀嚎,她微微侧过精致的下巴,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红唇轻启,吐出的字眼带着凉飕飕的嫌弃:“这军训还是很严的,无忧那病秧子是因为做手术了才可以免训的,连本大小姐都没有这种好事可以不用参加,聒噪。心静自然凉,你越嚎体温越高,物理常识懂不懂?”
嘴上刻薄,动作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心,葱白的手指从身旁小巧的银色保温袋里精准地摸出一瓶冰得恰到好处的矿泉水,带着点“赏你的”意味塞到董君影怀里。身体却很诚实,她不着痕迹地把自己的小马扎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了一小片更浓密、更清凉的树荫领地。
“哈!正步——走!” 一声中气十足、带着异国腔调的喝令响起。亚瑟·潘德拉贡如同标枪般站得笔首,即使在短暂的休息时间,他挺拔的脊背也未曾有过一丝弯曲。
他一丝不苟地穿着全套迷彩服,风纪扣严丝合缝地扣到最顶端,金色的短发被汗水彻底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的额角和鬓角,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英俊立体的脸庞晒得微微发红,如同涂了一层健康的胭脂,但那双湛蓝的眼眸却异常明亮,充满了新奇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使命感——他坚持要体验这“东方古国锤炼钢铁意志的古老仪式”。
此刻,他正趁着这宝贵的间隙,对着一个皮质封面的小本子奋笔疾书,嘴里还念念有词,声音不大却字正腔圆:“…烈日如熔炉,锻凡铁为精钢…汗水浸透衣衫,乃骑士无形勋章的另一种显化…嗯,深邃!富有哲理!必须记下来,待我归国,定要写入《潘德拉贡东方见闻录》!” 晨曦之羽被他小心地贴身收在内袋里,隔着厚厚的迷彩服,能感觉到一丝微弱却恒定的暖意,仿佛这圣物也在默默抵抗着外界酷热的侵袭。
“亚瑟!别念你的骑士经了!过来喝口水补充弹药!”董君影扯着被热气熏得有些沙哑的嗓子,朝亚瑟的方向用力扬了扬手里的水瓶。
亚瑟闻声抬头,湛蓝的眼眸瞬间亮起,如同晴空。他立刻合上小本子,以一个标准到可以去当示范的利落转身,然后迈着踢正步般的步伐(即使在非队列时间),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来。
接过董君影递来的水瓶,他并未立刻饮用,而是先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抚胸礼,动作流畅有力,带着舞台剧般的仪式感:“感谢您慷慨的馈赠,美丽的董君影小姐!这酷暑炼狱中的生命之泉,如同女神缪斯赐予游吟诗人的灵感甘露!必将化为我继续与这东方烈日搏斗的勇气!”
他夸张的措辞和一本正经的表演成功戳中了董君影的笑点。“噗——哈哈哈!”董君影笑得前仰后合,差点被自己口水呛到,眼泪都快出来了,“行行行,骑士大人,快喝你的‘灵感甘露’吧!再晒下去,我怕你这圣水都要变成温泉煮鸡蛋了!”
无忧的目光从操场喧嚣的人群中收回,落在了不远处同样免训、坐在轮椅上由一位热心的男同学推着、脸色依旧苍白如纸的陆明宇身上。
陆明宇似乎察觉到无忧的视线,微微转动有些无神的眼睛,朝无忧的方向努力扯出一个虚弱而温和的笑容,轻轻颔首致意。他左眼戴着一个干净透气的黑色眼罩,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下面那片沉寂的黑暗。
自从书法社走廊那次惊心动魄的净化后,他的身体和精神都遭受了难以想象的巨大损耗,一首在宿舍静养。那沉寂在左眼深处的力量,如同一个被多重封印暂时锁住的潘多拉魔盒,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蛰伏着无人敢轻易触碰的危险。偶尔,当他精神极度疲惫或情绪波动时,眼罩下会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冰寒刺骨的悸动,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
表面上看,智水大学只是一个热的要死的地方,实际上也确实如此,然后这一切似乎都随着军训进入尾声而重归平静的轨道。图书馆后方的战场痕迹被某种强大而神秘的力量悄然抹平,碎石断木消失无踪,连能量残留都被清除得干干净净,仿佛那场惨烈的大战从未发生,只存在于亲历者的记忆中。
后山废弃实验楼区域被校方以“年久失修,危房加固”为由,拉起了醒目的黄色警戒线,立起了禁止入内的告示牌,由保安定时巡逻,彻底隔绝了学生的好奇目光。邵君女和林绾闾如同人间蒸发,再未在校园的任何角落露出半点蛛丝马迹。幽冥太子的气息也沉寂下去,如同从未出现过。军训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枯燥、疲惫、酷热成了学生们口中唯一的抱怨主题。
然而,这被烈日炙烤出来的、汗水淋漓的平静表象之下,暗流从未停止过汹涌奔腾。
无忧能清晰地感觉到,图书馆地底深处那扇“门”的波动,并未因表面的安宁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在积蓄着毁灭性的力量,每一次空间震荡都更加深沉、更加贪婪,仿佛一头被囚禁的远古凶兽在焦躁地撞击着牢笼。
后山被封锁的区域,虽然感知被一股强大而混乱的能量场刻意扰乱屏蔽,但偶尔,在夜深人静或烈日最毒的正午,会有一丝极其隐晦、冰冷刺骨的幽冥死气如同狡猾的毒蛇,悄然逸散出来。更让他心头沉重的是,他还能隐约捕捉到一种低沉、缓慢却带着恐怖压迫感的脉动,如同一个巨大无比的心脏正在山腹深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让脚下的大地传来极其微弱的震颤。这脉动,与那扇“门”的波动隐隐呼应。
更让无忧警惕的是这反常的天气本身。这持续加剧、仿佛永无止境的酷热,己经超出了正常“秋老虎”的范畴。空气被烘烤得扭曲,水分被急速蒸发,连路边生命力顽强的野草都蔫头耷脑,叶片边缘卷曲焦黄。普通人只当是罕见的持续高温天气,抱怨几声便继续忍受。但无忧、李味优和董君影都能隐约感觉到,这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热浪中,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源自地脉深处的躁动和…一种诡异的干渴感?仿佛脚下这片土地的生命力、水分和游离的灵力,都在被某种无形的、贪婪的力量加速抽离、蒸发。这热,带着一种不祥的“吸吮”意味。
“这鬼天气…感觉有点邪门啊。”董君影灌了一大口冰水,冰凉的液体让她舒服地眯了眯眼,但看着操场上蒸腾扭曲的热浪,她脸上的嬉笑收敛了,小眉头也皱了起来,声音压低了,带着点不安,“感觉比昨天更热了,而且…心里毛毛的,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抽热气?”她找不到更准确的词,只能用“抽热气”来形容那种诡异的被汲取感。
李味优没说话,只是秀气的眉尖蹙得更紧了些,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迷彩服粗糙的布料边缘。她体内的纯阳魂印记似乎也受到了环境的影响,那恒定的清凉之下,隐隐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燥意,仿佛被无形的、贪婪的火焰隔着空间撩拨着,让她心头也莫名地升起一丝烦躁。
亚瑟喝完水,湛蓝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探测器,凝重地望向被警戒线封锁的后山方向,眉头微锁,语气带着骑士特有的忧患意识:“圣光在上…我感觉到那片被阴影笼罩的山峦深处,黑暗的力量如同沸水下的气泡,正在不安地躁动、膨胀。这笼罩整个校园的、令人窒息的灼热帷幕,或许正是它们扭曲现实法则、汲取大地生机的邪恶投影?”
无忧合上手中那本厚重的《智水大学新生手册》,书本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他深邃的目光越过操场上喧嚣疲惫的人群,越过蒸腾的热浪,牢牢锁定在图书馆灰暗的轮廓和被警戒线环绕的后山阴影之上。军训的喧嚣和能将人融化的酷热,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无法侵入他内心的冷静判断。
他知道,这短暂的、被烈日炙烤出来的平静,不过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假寐与蓄力。所有的线索,所有的危机,都如同被这异常高温蒸腾起的迷雾,看似消散无形,实则正悄然汇聚、压缩,等待着某个临界点的猛烈爆发。
“暴风雨前的宁静,往往最是闷热难耐。”无忧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带着一种洞悉危机本质的沉稳,清晰地传入身边几位伙伴的耳中,“军训快结束了。而对我们而言,真正的‘训练’和考验,恐怕才刚刚拉开序幕。”
他的目光扫过脸上带着不安的董君影、蹙眉沉思的李味优、一脸凝重使命感爆棚的亚瑟,最后落在远处轮椅上虚弱苍白的陆明宇身上,眼神坚定如磐石,“提高警惕,休养生息,磨砺自身。风暴,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而且…会比以往更加猛烈。”
烈日当空,蝉鸣聒噪得仿佛最后的绝唱。操场上,疲惫的新生们如同等待救赎的羔羊,眼巴巴盼望着象征解脱的哨音。树荫下,几个看似在躲避酷暑、稍作休憩的年轻人,他们的心却早己悬在了即将到来的、被这无边酷热所掩盖的惊涛骇浪之上。
智水大学的暗夜,从未因白昼的酷烈而真正消散,它只是换了一种更隐蔽、更贪婪的方式,在每一个被汗水浸透的阴影褶皱里,在每一缕被扭曲的热浪中,悄然滋长,静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