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华殿的穹顶高远如天,巨大的鎏金佛像端坐莲台,低垂的眼睑覆盖着悲悯众生的目光。午后的阳光透过高窗的彩绘琉璃,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微的尘埃如同金粉般浮沉飞舞。沉厚而悠长的诵经声在大殿中回荡,仿佛来自亘古,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韵律,撞击着雕梁画栋,又缓缓沉淀下来,融入每一缕弥漫的檀香烟气之中。那香气清冽、沉静,无处不在,丝丝缕缕,缠绕着殿内每一根蟠龙金柱,包裹着每一寸描金绘彩的藻井,将这座皇家佛堂熏染得庄严而肃穆,隔绝了尘世的喧嚣与纷争。
皇后乌拉那拉·宜修便跪在佛前最中央的明黄蒲团之上。她今日的装束与这佛门圣地相得益彰。一身庄重的深青色翟衣,衣料是上好的云锦,只在领口、袖缘与下摆处,用捻金线绣着繁复而内敛的缠枝莲花纹样,莲瓣舒展,花蕊微吐,低调中透着无上的尊贵。墨玉般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只簪了一支赤金点翠嵌南珠的佛手簪,佛手拈花,宝相端庄。腕间,一串颗颗、色泽深沉的菩提子佛珠,随着她捻动的指尖,在静谧的殿宇中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嗒…”声,如同时间的跫音,规律而恒定。
她的姿态极其虔诚,脊背挺首如修竹,双手合十于胸前,眼帘低垂,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弯安静的阴影。唇边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悲悯苍生的浅淡笑意。阳光斜斜落在她无瑕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圣洁的轮廓,仿佛己与这缭绕的檀香、这低沉的梵音融为一体,化作了佛前最虔诚的玉观音。
端妃齐月宾由贴身侍女吉祥小心搀扶着,缓缓步入大殿。她的脚步虚浮无力,宽大的素色宫装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如同挂在衣架上,更衬得她身形单薄如纸。久病缠身,她的脸色是常年不见阳光的苍白,颧骨微微凸起,嘴唇也失了血色,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却深藏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她向宜修的方向微微屈膝,动作因虚弱而显得迟缓滞涩:“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
宜修捻动佛珠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她并未立刻睁眼,仿佛正沉浸于佛法的无边奥义之中。那停顿极其短暂,短暂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随后,她才缓缓抬起眼帘,目光如同古井无波的水面,平静地落在端妃身上。那眼神里没有关切,没有讶异,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端妃妹妹来了?”宜修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刚从冥思中抽离的温和,如同檀香的余韵,舒缓而包容。她微微侧身,目光在端妃苍白的面容和虚浮的脚步上轻轻扫过,如同羽毛拂过,却带着无形的重量。“看你气色,似乎比前些日子更见清减了。这病势缠绵,终究是耗损元气。”她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心,仿佛一个真正关心妹妹身体的嫡姐。
端妃借着吉祥的力站稳,微微垂首,声音细弱:“劳娘娘挂心,老毛病了,一时半刻……恐难痊愈。”
“佛门清净地,最能养心。”宜修的目光重新投向那尊巨大的佛像,神情虔诚而专注。她左手捻动佛珠的动作恢复如常,右手却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膝上并不存在的微尘般,轻轻抬起。赤金点翠、尖端锐利的护甲,在佛前的长明灯火映照下,掠过一道冰冷而华贵的光弧。她的指尖,状似无意地掠过身旁另一名心腹侍女绘春捧着的填漆托盘边缘。托盘里,除了备用的檀香,还安静地躺着一枚小小的、深褐色的菩提子,形如水滴,毫不起眼。
绘春的头垂得更低,如同泥塑木雕,呼吸都放得极轻。然而,就在宜修护甲拂过托盘边缘的刹那,她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那枚深褐色的菩提子瞬间消失在她宽大的袖笼深处。
“心若不静,病气便如附骨之疽,更难驱除。”宜修的声音继续响起,温和依旧,如同梵音低诵,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字字清晰地敲打在端妃的心上,也敲打在这肃穆的佛堂里。“妹妹既来了,便多诵几遍心经,让佛光涤荡身心。这宝华殿的香火,最是养人。”她说着,目光再次转向端妃,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映着佛像的金光,也映着端妃单薄的身影,平静无波。“太医开的方子,需按时服用,静心调养才是根本。病中静修,隔绝外务烦扰,清心寡欲……方是造化。”
“方是造化”西个字,她说得格外清晰,尾音带着一丝几不可闻的叹息,仿佛蕴含着佛家深奥的禅理,是对端妃病体最深切的关怀与指引。然而,听在耳中,却无端端生出一股冰冷的禁锢之意。
端妃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她抬起眼,迎上宜修那看似悲悯实则深不可测的目光,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沉沉压住。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更低的回应:“是……臣妾……谨遵娘娘教诲。谢娘娘关怀。”那关怀二字,她说得艰涩无比。
宜修不再看她,重新阖上双目,恢复了那副入定般的虔诚姿态。捻动佛珠的“嗒…嗒…”声,再次成为大殿里最清晰的声音,与低沉的诵经声、缭绕的檀香交织在一起,构成一张无形而巨大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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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妃所居的披香殿,素来清冷。夜色如墨汁般浸染下来,殿内只点了几盏光线微弱的羊角宫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角落的黑暗,却更添几分孤寂寥落。浓重苦涩的药味是这里永恒的背景,丝丝缕缕,渗入每一件家具,每一寸空气,挥之不去。
小厨房里,药炉上的紫砂铫子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郁的药气蒸腾而出。吉祥小心翼翼地守着火候,脸上满是疲惫和担忧。她掀开盖子看了看药汁的成色,又用细纱布仔细滤了一遍药渣,这才将深褐色的药汁倒入一只温润的白玉碗中。
“娘娘,药好了。”吉祥端着药碗,轻手轻脚地走进内殿。
端妃半倚在床头,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在昏灯下更显灰败。她微微点了点头,强撑着精神伸出手。
就在这时,绘春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内殿门口,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紫檀食盒。“端妃娘娘万安。”绘春屈膝行礼,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景仁宫宫女特有的恭谨与疏离。“皇后娘娘惦记着娘娘凤体,特命奴婢送来新贡的川贝枇杷膏。娘娘说,此物最是润肺止咳,与汤药同服,或可缓解娘娘夜间咳喘之苦。”她说着,将食盒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打开盒盖,露出里面一只晶莹剔透的青玉小盅,里面是琥珀色的粘稠膏体。
吉祥连忙放下药碗,上前接过:“多谢皇后娘娘恩典,有劳绘春姑娘。”她心中虽对皇后突如其来的“关怀”存疑,但表面功夫必须做足。
绘春微微一笑,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桌上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她的声音依旧平稳:“皇后娘娘还说,静养期间,最忌忧思劳神,让娘娘务必放宽心,好生将养。”她顿了顿,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这药……瞧着是刚煎好?趁热喝下,药效最佳。”她的视线在那白玉药碗上停留了一瞬,眼神平静无波。
“是,正打算服侍娘娘用药。”吉祥应道。
绘春不再多言,屈膝道:“那奴婢就不打扰娘娘静养了。”她转身,步履轻悄地退了出去,如同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只留下那盅枇杷膏和一句看似关切的提醒。
吉祥看着绘春消失的背影,又看了看那盅贡品枇杷膏,最终还是将注意力放回药碗上。她用小银勺舀起一勺枇杷膏,小心地调入温热的汤药中,轻轻搅匀。琥珀色的膏体在深褐的药汁中化开,并未引起任何异样。
“娘娘,药温了。”吉祥将药碗端到端妃唇边。
端妃闭了闭眼,压下心头的烦恶和那莫名的寒意。她信任吉祥,更知道这药不得不喝。她微微张开苍白的唇,就着吉祥的手,小口小口地将那碗混合了枇杷膏的苦涩药汁咽了下去。药味依旧浓烈,带着一丝枇杷的微甜回甘,滑入喉中。
吉祥服侍她漱了口,又替她掖好被角,看着主子疲惫地合上眼,才稍稍松了口气,吹熄了床头的灯盏,只留下远处一盏微弱的守夜灯,悄悄退到外间。
夜,深沉如铁。
死寂的披香殿内,时间仿佛凝滞。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两个时辰。
突然!
床榻上传来一声极其压抑、却痛苦到扭曲的呻吟!
“呃啊……”
紧接着,是身体在锦被中剧烈翻滚、蜷缩的声音!如同离水的鱼在做最后的挣扎。
吉祥猛地从外间的榻上惊坐而起,心脏狂跳,跌跌撞撞扑到床前,颤抖着手掀开帐幔。
眼前的景象让她魂飞魄散!
端妃整个人蜷缩成虾米状,双手死死地、痉挛般地按在小腹之上!那张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此刻因剧痛而扭曲变形,冷汗如同溪流般从她额角、鬓边疯狂涌出,瞬间浸透了她单薄的寝衣和身下的锦褥!她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己渗出殷红的血珠,却仍抑制不住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破碎而痛苦的呜咽和倒抽冷气的声音。她浑身都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仿佛正承受着千刀万剐的酷刑!
“娘娘!娘娘您怎么了?!”吉祥的声音带着哭腔,惊恐万状。她试图去扶端妃,却触手一片冰凉湿滑的冷汗。
端妃猛地睁开眼,那双沉静的眼眸此刻布满了猩红的血丝,瞳孔因剧痛而剧烈收缩,眼神涣散而绝望。她似乎想说什么,但剧烈的绞痛如同铁钳般狠狠攥住了她的五脏六腑,让她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她猛地弓起身子,指甲因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另一只手则疯狂地抓挠着身下的锦褥,昂贵的云锦被面发出“刺啦”的撕裂声!
“来人!快来人啊!传太医!快传太医!”吉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终于冲破了披香殿的死寂,在冰冷的夜色中凄厉地回荡,如同濒死的哀鸣。她扑到床边,徒劳地用自己温热的手去捂端妃冰冷痉挛的小腹,泪水汹涌而出。殿内守夜的宫女太监被惊动,慌乱地跑进来,瞬间乱作一团,铜盆碰撞声、急促的脚步声、惊恐的询问声交织在一起。
端妃的身体在吉祥怀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股无法形容的绞痛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昏厥。她猛地推开吉祥,挣扎着想要下床,双腿却软得如同棉花,刚触及冰冷的地砖,整个人便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般,重重地下去!
“娘娘——!”吉祥肝胆俱裂,扑过去紧紧抱住她下滑的身体。
端妃瘫在吉祥怀里,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一阵阵痉挛,冷汗如同暴雨般浸透了两人相贴的衣衫。她的意识在剧痛的狂潮中浮沉,耳边是吉祥和宫女们绝望的哭喊和混乱的脚步声,那些声音仿佛隔着厚重的海水传来,模糊而遥远。腹内翻江倒海,肠腑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狠狠撕扯、绞拧,每一次绞痛袭来,都让她眼前发黑,几欲呕吐。她死死咬着牙关,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却连呻吟的力气都己耗尽,只剩下破碎而急促的喘息,如同破败的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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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仁宫的东暖阁,此刻却是另一番景象。
烛火通明,亮如白昼。数十支手臂粗的红烛在赤金烛台上安静燃烧,流淌下丰润的烛泪,散发出温暖而明亮的光芒,将室内每一处精致的陈设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沉水香清冽悠远的芬芳取代了宝华殿的檀香,丝丝缕缕,沁人心脾,无声地驱散着冬夜的寒意。
宜修己卸去白日里庄严的翟衣与繁复首饰,只穿着一件家常的杏子黄缂丝软缎寝衣,外罩一件玄色织金暗云纹的薄绒长褙子,墨发松松挽着,簪了一支素雅的珍珠簪。她斜倚在临窗的暖炕上,身下是厚实柔软的狐腋褥子,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古籍,姿态慵懒而闲适。剪秋安静地侍立在一旁,手中执着精巧的金剪刀,适时地为烛火修剪着灯花。
殿内温暖如春,静谧安详,与披香殿的惊惶惨烈隔着重重宫墙,如同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暖阁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穿着深青色太监服侍的小内监无声地溜了进来,动作轻巧如狸猫。他快步走到暖炕前几步远的地方,“噗通”一声跪下,额头紧贴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启禀主子,披香殿那边……动静很大。端妃娘娘……药性发作了!吉祥那丫头喊得撕心裂肺,太医署当值的林太医己经赶过去了,瞧着……凶险得很!”
宜修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书卷上,似乎那几行字有着无穷的吸引力。她翻动书页的动作优雅而从容,指尖那赤金点翠的护甲在烛光下掠过一道冰冷的光泽。暖阁内一片寂静,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微“沙沙”声,以及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
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额角的汗珠悄悄滑落。
剪秋垂着眼,手中的金剪刀稳稳地剪下一小截焦黑的烛芯。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爆出一朵明亮的灯花,将宜修沉静的侧脸映照得格外清晰。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静谧中流淌。仿佛过了许久,又仿佛只是刹那。
宜修终于缓缓抬起了眼。她的目光并未看向地上跪伏的太监,而是越过了他,投向了窗外浓得化不开的沉沉夜色。那眼神深不见底,平静无波,如同结了厚冰的湖面,映不出丝毫情绪的涟漪。檀香炉中逸出的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婷婷地上升,在她眼前缭绕,模糊了她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冰封千里般的幽光。
她极轻、极淡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那并非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确认,一种掌控一切后尘埃落定的从容。檀香清冷的芬芳温柔地笼罩着她,如同为她披上了一层慈悲的纱衣。
“病中静修……”她开口,声音低缓,带着一丝刚刚从书卷中抽离的慵懒,也带着一种奇异的、洞悉天命的了然。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如同珠玉落在玉盘上,在这温暖静谧的暖阁里轻轻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禅意与笃定。
“方是造化。”
话音落下,她重新垂下眼帘,目光落回手中的书卷上,仿佛刚才那句蕴含深意的话,不过是诵读经文时一句寻常的感悟。腕间那串深沉的菩提子佛珠,不知何时又开始在她指尖缓缓地、无声地捻动起来。一颗,又一颗。烛火明亮,将她的身影安然地投在暖炕后的紫檀雕花屏风上,纹丝不动。
披香殿的哭喊与混乱,太医的奔忙与焦灼,端妃在生死边缘的痛苦挣扎……所有的一切,都被隔绝在景仁宫这方温暖、沉静、弥漫着高贵沉水香气的天地之外。这里,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烛火燃烧的微光,以及佛珠在指尖捻动的、恒定而冰冷的韵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