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景行没有立刻回应，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他只是深深地看着那扇己经关上的门，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那几句轻柔却字字千钧的话。
“凤为雄，凰为雌……”
“祥瑞之凤，重生之凰……”
“华美而无魂的空壳……”
这些话，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他百思不得其解的症结。他和他的团队，就像一群站在宝山门口的文盲，只看到了金碧辉煌的门，却从未想过去解读门上的铭文。
片刻之后，他霍然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拉开了门。
沈灼华并未走远，正沿着走廊缓缓向自己的房间走去，背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似乎也带着一丝不确定，不知自己方才的“多言”是否会惹来厌烦。
“等一下。”陆景行的声音传来，不复之前的烦躁，而是多了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郑重。
沈灼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请你，再详细说说。”陆景行看着她，目光灼灼，“关于凤凰的一切。”
沈灼华有些意外，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两人重新回到了书房。这一次，不再是审视与被审视，而是一种奇妙的求教与传授。
陆景行没有坐回他的老板椅，而是和沈灼华一同坐在了待客的沙发上，中间的茶几上，还摆着那杯她端来的、己经温热的水。
他打开了手机上的录音功能，不动声色地放在了一旁。
“方才所言，只是大略。”沈灼华稍稍整理了一下思绪，便开始娓娓道来。她的声音不高，却有着一种让人凝神静听的魔力。
“凤者，雄也。我朝礼制，《尚书·益稷》有云：‘箫韶九成，凤凰来仪。’此处的凤凰，便是指德政感召而来的祥瑞之兆。故而，宫廷所用之凤纹，多用于国家大典、册封诏书、或是皇后常服之上。其形态，必是‘五彩备举，鸣动八风’，头如冠，颈如蛇，羽翼，尾分五色，翱翔之姿态，必是引颈向天，目视远方，以显其高洁与对君王德政的认可。”
她顿了顿，仿佛在回忆宫中的画师是如何教导她的。
“而凰者，雌也。传说其非梧桐不栖，非竹实不食，非醴泉不饮。性情高洁刚烈。民间传说，凰每五百年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故而，凰纹多了一层‘风骨’与‘新生’之意。其形态，虽同样华美，但羽翼常带火光，姿态多为回首、敛翅、或是浴火之状。在宫中，若有妃嫔受冤屈而复起，或有公主远嫁异邦以求和平，其私用器物上，便会悄然绣上凰纹，以表其志。那是女儿家心中，一份不与人言的坚韧。”
陆景行听得入了神。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两幅截然不同的画面：一幅是金銮殿上，威仪万千的仪仗队高举着瑞凤旗幡，气象万千；另一幅则是深宫之中，一位女子在灯下，细细抚摸着妆奁上那只回首自顾、目光坚毅的火凰。
这哪里是什么设计元素？这分明是两个承载了千年情感与故事的灵魂！
沈灼华继续说道：“至于与他物搭配，亦有规矩。‘凤穿牡丹’，求的是富贵祥瑞，但凤之姿态须轻盈，如穿花而过，不可压牡丹一头，否则便显霸道，失了和谐。‘双凤朝阳’，那‘阳’非指寻常太阳，常喻君王或至高理想，双凤姿态必是恭敬朝拜，而非并驾齐驱……”
她信手拈来，从宫廷礼制到民间传说，从图样规范到不同场合的忌讳，条理清晰，细节详尽，仿佛一本活着的、会呼吸的《大魏皇家图典》。
一个小时后，当沈灼华讲完，端起水杯轻啜一口润喉时，陆景行才从那深邃的文化海洋中回过神来。
他看着身边这个女子，心中第一次升起一种荒谬而强烈的念头：或许，她说的……全是真的。
但眼下，他没有时间去证实一个人的来历。他有一个更紧迫的问题需要解决。
他关掉录音，对沈灼华郑重地点了点头：“多谢。你说的这些，对我很重要。”
沈灼华只是淡淡一笑：“能为先生解忧，是民女分内之事。”
待沈灼华回房休息后，陆景行立刻将那段一个多小时的录音文件，发给了他最信任的助理Peter。
电话拨通，他的指令简洁而果断。
“Peter，这份录音，立刻找最专业的速记员整理成文字稿。然后，你亲自操刀，将内容整合成一份专业的文化背景报告。报告要分章节，条理清晰，图文并茂——图片去博物馆资料库里找最高清的对应文物图样。报告的标题就叫《论中国凤凰图腾的二元性及其在仪式美学中的应用》。”
电话那头的Peter有些发懵，但还是立刻应下：“好的陆总。请问，这份报告的资料来源是……？”
陆景行沉默了片刻，最终吐出了几个字：“匿名文化顾问。”
“明白。”
三个小时后，一份排版精美、引经据典、专业得无可挑剔的PDF报告，出现在了陆景行的邮箱里。看着屏幕上那些被现代学术语言包装过的、源自沈灼华的古老智慧，陆景行生出一种时空交错的恍惚感。
他深吸一口气，抱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将这份报告作为附件，匿名发给了LEclat的首席设计师皮埃尔。
邮件正文只有一句话：
“Pierre, a perspective from a sultant for your reference.”
（皮埃尔，一份顾问的观点，供你参考。）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陆景行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希望对方看懂，还是希望对方看不懂。
因为如果这份来自一千西百年前的“解决方案”真的奏效了，那他所要面对的，将远不止一个商业项目的成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