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散场时,己是深夜。众人簇拥着走出餐厅,迎接他们的却是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面上,溅起一片迷蒙的水雾,路灯的光晕在雨帘中模糊不清。叫车软件上显示的等待时间长得令人绝望,路边也空荡荡的。
纪云卿的司机己经将黑色的宾利稳稳地停在了餐厅门口。陈默撑着一把大伞快步过来,为纪云卿遮住雨幕。
纪云卿没有立刻上车,他侧过头,目光越过雨帘,落在几步之外的肖婉禾身上。她穿着单薄的套装裙,手臂在微凉的雨夜里,正低头蹙眉看着手机屏幕上漫长的等待队列。雨水带来的湿气似乎让她轻轻瑟缩了一下。
“雨太大,不好打车。”纪云卿的声音穿透雨声,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笃定,“我送你。”这不是询问,而是近乎命令式的陈述。
肖婉禾抬起头,本能地想要拒绝:“不用麻烦纪总,我叫车就……” 话未说完,手臂却被一旁的顾棠轻轻拉了一下。
“婉婉,别犟了。”顾棠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助攻”意味,“这天气,这时间,车根本叫不到。让纪总送你安全,别淋病了耽误工作。” 顾棠的眼神意味深长地在她和纪云卿之间扫了一下。
肖婉禾看着外面倾盆的雨幕,感受着雨夜刺骨的凉意,又瞥了一眼手机屏幕上纹丝不动的等待人数。拒绝的话堵在喉咙口,最终化为一个几不可察的点头。她沉默地走向宾利。陈默立刻为她拉开了后座的车门。
车门关上,瞬间将喧嚣的雨声和湿冷的空气隔绝在外。车厢内温暖而干燥,弥漫着淡淡的皮革清香和纪云卿身上特有的、清冽沉稳的木质调气息。暖气无声地流淌,驱散了肖婉禾身上的寒意,却也氤氲出一种密闭空间特有的、令人心跳加速的私密感。
两人并排坐在宽敞的后座,中间隔着礼貌的距离。车子平稳地驶入雨夜的车流,窗外的世界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霓虹灯光晕染开,流淌成彩色的光带。只有雨刮器规律地摆动,发出单调的声响,衬得车厢内更加寂静。
尴尬和紧绷感无声蔓延。肖婉禾身体微微僵硬,目光落在自己交叠的双手上,仿佛那里有什么值得研究的纹路。纪云卿似乎也无意打破沉默,只是看着窗外模糊的街景,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也许是车厢的暖意催化了聚会时残留的酒意,也许是为了驱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纪云卿忽然低低地开口,声音在静谧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点回忆的沙哑:
“还记得大二那次‘法律诊所’的模拟庭审吗?你代表一个被家暴的妇女起诉离婚。对方律师特别狡猾,揪着证据链的一个小瑕疵穷追猛打。”
肖婉禾微微一怔,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么久远、这么具体的事。
纪云卿的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点无奈的笑意:“你准备得其实很充分,证据也很扎实。但临场被他那么一逼问,加上第一次独立代理,你太紧张了。站起来准备陈述关键证据时,脑子突然一片空白,手里拿着那份至关重要的伤情鉴定报告,愣是站在那里,足足有十秒钟,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肖婉禾的记忆瞬间被拉回那个闷热的模拟法庭。是的,她记得!那种大脑宕机、全世界都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自己心跳的恐慌感,至今想起来都让她脚趾抠地。她当时窘迫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然后呢?”她下意识地问,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好奇和…窘迫。
“然后?”纪云卿转过头,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促狭,“然后你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最后竟然对着法官,脱口而出问了一句:‘法官大人,请问…您吃午饭了吗?’”
“噗嗤——”
这个被遗忘的、堪称“社死”级别的细节被纪云卿用这种一本正经的语气复述出来,巨大的反差让肖婉禾完全没忍住,一声短促的笑声就那么毫无防备地溢了出来。她立刻用手掩住嘴,但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微微耸动,眼底因为窘迫和突如其来的笑意而泛起一层薄薄的水光。
她笑了!
纪云卿看着她在昏暗光线下骤然绽放的笑靥,那双总是带着冰凌般防备的眼睛此刻弯成了月牙,闪烁着真实而灵动的光彩。这个笑容,如此鲜活,如此熟悉,仿佛穿透了五年的时光尘埃,一下子撞进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暖意瞬间席卷了他。他也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低沉的笑声在车厢里回荡,带着一种放下重负般的轻松和深深的怀念。
“你还说!当时我都想当场宣布退出法律界了!”肖婉禾放下手,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笑意和红晕,嗔怪地瞪了他一眼,语气是重逢以来从未有过的轻快和自然。两人就着这个话题,你一言我一语地聊起了那次庭审后续的补救和最终还算不错的结局。气氛是重逢以来难得的、甚至带着点久违亲昵的轻松和温暖,像冰封的河面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出了汩汩暖流。
时间在轻松的氛围里过得飞快。车子缓缓停在肖婉禾公寓楼下。雨势依然未减,密集的雨点敲打着车顶。
短暂的温馨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肖婉禾低声道:“谢谢纪总,麻烦你了。”她伸手去开车门。
“等等。”纪云卿的声音响起。肖婉禾动作一顿。
他看着她,深邃的眼眸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像蕴藏着千言万语。他似乎想说什么,也许是想延续刚才难得的轻松,也许是想触碰那个被共同回忆短暂消融的距离,也许是想问一个萦绕心头五年的问题……嘴唇微动,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句低沉而克制的叮嘱:“小心路滑。”
肖婉禾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低应了声“嗯”,推开车门。冰冷的雨点和湿气瞬间扑面而来。她快步跑向公寓楼门厅。
车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车内的暖意和那片刻真实的笑声。纪云卿坐在重新变得寂静的车厢里,看着她在雨幕中跑远的纤细背影,首到她消失在楼道的感应门后,才缓缓收回目光。车窗上雨水蜿蜒流下,模糊了窗外的世界。
肖婉禾站在电梯里,冰冷的金属墙壁映出她有些恍惚的脸。指尖似乎还残留着车内暖气的温度,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他低沉的笑声和自己那声失控的“噗嗤”。雨夜的冰冷包裹着她,但胸膛里,那颗沉寂了太久的心脏,却在为那短暂的、真实的暖意,激烈而陌生地跳动着。那紧闭的心门,终究被这雨夜的同行和片刻的破冰,推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忽视的缝隙。电梯上升的数字无声跳动,如同她此刻无法平静的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