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顶层总裁办公室的巨大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如同流淌的星河。纪云卿没有开主灯,只有办公桌上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疲惫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板上。
他无法工作。眼前摊开的文件,密密麻麻的文字仿佛都在扭曲、变形,最终幻化成下午会议室里,肖婉禾那张瞬间冻结、继而冰冷锐利的脸,和她那句句带刺的反驳。烦躁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的心脏,起初,他感到的是被冒犯的怒意和不理解——他只是在讨论专业风险!她何必如此尖锐?如此……伤人?
然而,顾棠那句如同预言般的话,却在此刻异常清晰地回响在耳边,带着锤击的力量:“你当年那些话,句句都像刀子,你自己感觉不到吗?”
刀子……
这个词像冰锥刺入他的神经。他烦躁地推开文件,身体重重靠向椅背,抬手用力揉了揉眉心。第一次,他强迫自己跳出律师引以为傲的绝对理性和对“正确性”的偏执追求,真正地、艰难地代入肖婉禾的视角。
他闭上眼,试图回忆。不是回忆并购案的风险点,而是回忆五年前,那些被他视为“正常探讨”、“必要提醒”、“追求完美”的无数个瞬间。
她兴奋地拿着熬夜写完的模拟法庭辩护词,眼睛亮晶晶地跑到他面前,期待他的肯定。他当时说了什么?——“嗯,切入点还行,但第7页这个证据链的衔接逻辑不够严谨,容易被对方抓住反驳。还有,这里的表述太感性,不够法言法语。” 她眼中的光芒,似乎就在他说完的瞬间,一点点黯淡下去,最后只留下一个勉强的笑容和低低的“哦”。
她终于独立负责了一个法律援助的小案子,胜诉后难掩雀跃地跟他分享过程。他听完,下意识地接了一句:“结果不错。不过,如果当时在质证环节能抓住对方证人那个时间点的矛盾,庭审时间可以缩短三分之一,效果会更好。” 他记得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有些疏离,轻声说:“是么……我下次注意。”
还有……毕业前夕,她顶着巨大的论文和求职压力,向他倾诉对未来不确定性的焦虑。他当时是怎么回应的?他试图用理性分析帮她梳理:“你的焦虑源于准备不足和对自身抗压能力的低估。与其无谓担忧,不如把时间用在优化简历和模拟面试上。” 他想帮她,想让她“更强大”。可那时她需要的,或许只是一个拥抱,一句“别怕,有我在”?他记不清她当时的表情了,只记得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似乎不再主动跟他分享她的压力。
那些他认为是“建设性意见”、“帮她进步”的话语,在那个年轻、敏感、在爱情里渴望被无条件接纳和支持的肖婉禾听来,是否真的充满了否定、质疑和居高临下的审视?是否每一次,都像顾棠说的,是“刀子”,在无声地凌迟着她对他的信任和依赖?
一股迟来的、沉重的钝痛感猝不及防地击中了他,伴随着强烈的懊悔,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猛地睁开眼,台灯的光晕在视线里模糊成一片。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的骄傲,他那近乎苛刻的理性表达方式,他下意识对“不够完美”的挑剔……这些他从未觉得是问题的“习惯”,可能正是当年在她心上累积伤痕的砂石,最终压垮了她对这段感情的信心,成为了她决绝离开的重要原因之一。那句“在一起就是互相伤害”,或许并非她单方面的逃避,而是他亲手参与制造的结局。
这个认知像巨石压在他胸口,沉重得让他窒息。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一点笨拙的尝试,哪怕……会被她更冰冷地推开。
第二天下午,机会以一种略显刻意的方式出现。肖婉禾在茶水间冲泡咖啡。纪云卿拿着一份无关紧要的部门简报,脚步略显僵硬地走了进去。
茶水间空间不大,肖婉禾感觉到他的靠近,身体明显绷紧了,没有回头,只是盯着咖啡机流淌的深褐色液体。
纪云卿感到喉咙发干。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他自己都厌恶的生硬和别扭,目光牢牢锁在手中的文件上,仿佛那上面有什么绝世机密,就是不敢看向身旁那个散发着冷意的人。
“咳…” 他又咳了一声,试图打破凝固的空气,“……昨天下午,关于那个欧洲并购案的风险讨论…”
肖婉禾握着咖啡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纪云卿感觉每个字都像在砂纸上磨出来:“……我的语气……可能…不太好。” 他顿了顿,那句关键的“对不起”在舌尖翻滚,却像被无形的锁链捆住,怎么也吐不出来。最终,他选择了更迂回也更安全的表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笨拙:“我…没有质疑你专业能力的意思。”
说完,他甚至没勇气等待肖婉禾的任何反应——无论是嘲讽、冷漠,还是别的什么。他像是怕被那无形的冰棱刺伤,几乎是立刻转身,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近乎落荒而逃地离开了茶水间,留下那扇门在他身后轻轻晃动。
肖婉禾站在原地,手中咖啡的热度透过杯壁传递到掌心。她错愕地微微睁大了眼睛,看着那扇还在轻微晃动的门。刚才那生硬、别扭、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是纪云卿说的?那个永远冷静、永远正确、永远高高在上的纪云卿?
他在……试图解释?或者说……那笨拙得几乎不像他的话语里,藏着一丝……道歉的雏形?
心底某个角落似乎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极其轻微,却又无法忽视。但这微澜很快被更汹涌的复杂情绪淹没——是难以置信?是残留的愤怒?还是……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那笨拙所触动的酸涩?
茶水间里只剩下咖啡机运作的低鸣和她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那扇紧闭的门,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也隔开了她此刻混乱的心绪。她端起咖啡,指尖触碰到门禁卡冰冷的金属边缘,昨夜电梯里那陌生而激烈的悸动感,似乎又隐隐传来。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背影依旧挺首,却带着一丝无人察觉的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