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穿着深青色云骑军制式长袍、面容严肃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院门口。
他腰间悬挂着象征医官身份的玉牌,正是仙舟医术首屈一指的林寒医师。
林寒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先是扫过正在练剑的镜流,在她流畅无滞的动作上停留一瞬,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随即,他的视线便牢牢锁定在了海棠树下闭目假寐的于安身上。
他的眉头瞬间锁紧。
于安的脸色,在阳光下依旧透着一股病态的苍白,嘴唇血色淡薄,眉宇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这绝非寻常损耗能造成的状态。
尤其当林寒的目光落在她搭在膝上的、那只自然垂落的手时,瞳孔更是骤然一缩!
宽大的袍袖下,露出一小截手腕。那原本应是光洁的肌肤上,此刻却隐隐透出极其淡薄、几乎难以察觉的金色脉络。
如同埋藏在皮肤下的、纤细的金色丝线,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微光。
林寒的心脏猛地一沉。
果然!
剑首大人的身体状况,远比她表现出来的要糟糕得多。
这种异象……绝非吉兆!
他快步走到于安面前,声音带着医者特有的凝重,刻意压低了音量,却清晰地传入于安耳中。
“青溟大人,将军有请,请您速去神策府议事。”
于安缓缓睁开眼,紫色的眼眸平静地看向林寒,仿佛没看到他眼底的惊涛骇浪。
她轻轻“嗯”了一声,撑着树干站起身,动作依旧沉稳,只是起身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随即稳住。
“镜流。”
她看向停下练剑的徒弟,语气平淡地吩咐。
“自行巩固剑式,为师去去就回。”
“是,师父!”
镜流收剑行礼,目光关切地看着师父略显苍白的脸,又看看面色凝重的林寒医师,心头莫名地笼上一层不安的阴云。
林寒在前引路,于安跟在他身后。
走出院门时,一阵深秋的凉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从两人身边掠过。
于安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指尖传来一丝异常的冰凉。
她微微蹙眉,将手缩回宽大的袖中,脚步却未曾停顿,挺首的背影在飘飞的落叶中,显得格外孤寂而坚韧。
镜流站在庭院中央,看着师父和林医师消失在院门外。
刚才练剑时凝聚的心神,又不由自主地散开。
师父的脸色……林医师的眼神……还有将军突然的召见……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流霜剑,冰冷的剑身映出她微蹙的眉头。
那个被师父敕令打断前、一闪而逝的冰冷模糊的影子,似乎又在她心头悄然浮现,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心悸的熟悉感。
她用力甩甩头,试图将杂念抛开,重新举起剑。
然而,剑尖却不再如之前那般稳定。
一丝烦躁和更深的不安,如同藤蔓,悄然缠绕上她的心。
夕阳西沉,将庭院染上一层温暖的金辉,却驱不散镜流心头那越来越浓的阴影。
她索性不再练剑,走到海棠树下师父常坐的位置,靠着树干坐下,抱着膝盖,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院门的方向,等待着师父归来。
时间一点点流逝,暮色西合。
镜流的心也一点点沉下去。师父从未去了这么久。
将军召见,到底所为何事?
就在她焦虑不安,几乎要起身去神策府外等候时,院门外终于传来了熟悉的、沉稳却略显疲惫的脚步声。
是师父回来了!
镜流立刻站起身,快步迎了上去。
于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勾勒着她清瘦的轮廓。
她的脸色比离开时更加苍白,嘴唇几乎失去了所有血色,眉心紧蹙着,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的脚步依旧沉稳,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每一步都像踏在镜流的心上。
“师父!”
镜流的声音带着担忧,上前想要搀扶。
于安却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事。她没有看镜流,径首走向房内,脚步有些虚浮。
镜流的心瞬间揪紧。
她默默地跟在师父身后。
于安走到内室的书案前,似乎想倒杯水,手刚碰到茶壶,身体却猛地一晃。
“咳……咳咳咳……”
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呛咳骤然爆发。
她猛地弯下腰,一只手死死撑住书案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紧紧捂住嘴。
单薄的身体随着剧烈的咳嗽而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
“师父!”
镜流惊呼一声,再也顾不得许多,冲上前一把扶住于安摇摇欲坠的身体。
入手处一片冰凉。
“我……没事……”
于安的声音断断续续,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咳喘的颤音。
镜流扶着师父在旁边的软榻上坐下。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她惊恐地看到,师父捂着嘴的指缝间,赫然渗出几缕刺目的、在昏暗中泛着诡异暗金色泽的血丝。
金……金色的血?!
镜流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师父怎么了?!
这血……这血是怎么回事?!
“药……”
于安的声音微弱,艰难地抬起手,指向书案抽屉的方向。
镜流猛地回过神,手忙脚乱地冲过去拉开抽屉。
里面果然放着几个熟悉的药瓶。
她认得,那是师父用来缓解旧伤疼痛的药。
她颤抖着手,倒出两颗,又慌乱地倒了杯水,小心翼翼地送到于安唇边。
于安就着镜流的手,费力地吞下药丸,又喝了几口水,那撕心裂肺的呛咳才终于渐渐平息下来。
她靠在软榻上,闭着眼,胸膛依旧微微起伏,额头上布满细密的冷汗,整个人虚弱得像一张透明的薄纸。
镜流跪坐在软榻边的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空水杯。
她看着师父苍白如纸的脸,看着她唇边那抹刺眼的、带着金丝的血迹,看着她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头……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心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要替师父擦掉那血迹,却又怕惊扰到她。
“师父……”
镜流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落下。
“您……您到底怎么了?林医师他……将军他们……”
于安依旧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过了许久,久到镜流以为师父己经昏睡过去,才听到一声极其微弱的叹息。
“旧伤……复发罢了。”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深深的疲惫。
“无碍……休息……便好。”
这轻描淡写的几个字,如同沉重的巨石砸在镜流心上。
旧伤?
什么样的旧伤会咳出金色的血?!
师父分明是在瞒她!
镜流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她看着师父脆弱的样子,看着她即使在昏迷中也紧蹙的眉头,一股强烈的、想要做点什么的冲动涌了上来。
她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架子旁,取下于安那件蚕丝被。
她将披风展开,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盖在于安身上,仔细地掖好边角,仿佛这样就能替师父挡住所有的寒冷和痛苦。
做完这一切,镜流没有离开。
她重新跪坐在软榻边的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一只守护着珍宝的小兽,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师父沉睡的容颜。
夜色彻底笼罩了小院,房间里一片昏暗。
镜流伸出手,指尖悬停在离于安脸颊寸许的地方。
那里,一丝残留的暗金色血痕还未完全干涸。
指尖微微颤抖着,却终究没有落下。
她怕惊醒师父,更怕……触碰到的,是更深沉、更冰冷的秘密。
黑暗中,镜流的目光变得无比复杂。担忧、恐惧、心痛,还有一种被隐瞒的委屈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意识到的、执拗的守护欲。
师父……无论您隐瞒了什么,无论您要去面对什么……
镜流在心中无声地立誓,指尖在冰冷的青石地板上用力蜷缩。
我绝不会让任何人……把您从我身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