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将狭小的陋室彻底填满。
刘玉紧贴着冰冷潮湿的墙壁，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所有的感官在这一刻被提升到了极致。
门外那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然而，刘玉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阴冷的、带着贪婪和恶意的气息，如同毒蛇的吐信，正透过薄薄的门板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心要静，耳要聪。” 师父的声音在幽暗的竹林里响起，低沉而清晰，仿佛就在耳边，“真正的危险，往往藏在无声无息之中。感知它，靠的不是眼睛，是这里。” 师父枯瘦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心口。
彼时，她被蒙着眼，置身于布置了简易陷阱和障碍的竹林中，师兄会从各个刁钻的角度无声靠近，而她必须在被真正“袭击”前做出反应。
失败的结果，往往是脚踝被突然弹出的竹条抽得生疼，或是被师兄恶作剧地往脖子里塞一把冰凉的雪。
起初她总是惊慌失措，狼狈不堪，但无数次跌倒又爬起后，她的身体渐渐记住了那种“山雨欲来”前的独特压迫感，如同野兽感知到林间猛兽的逼近。
此刻，门外之人带来的压迫感，比师兄们的恶作剧训练强烈百倍、凶险千倍！那是一种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恶意！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木头纤维断裂的声音响起！不是来自门闩，而是门板靠近门轴下方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显然被人做过手脚，木料腐朽脆弱。一根细长的、顶端带着弯钩的铁丝，如同毒蛇的信子，悄无声息地从那个新破开的小洞探了进来，精准地勾住了门内侧简陋的木制插销！
刘玉瞳孔骤然收缩！对方不是临时起意的小贼，而是惯犯！手法老练阴毒！
就在插销被勾动、即将滑脱的千钧一发之际，刘玉动了！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呼喝示警。她像一道蓄势己久的闪电，身体在狭小的空间内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不是冲向门口，而是猛地向后一个旋身，单脚狠狠蹬在身后那张三条腿的破桌子上！
“砰！”一声巨响！
桌子被她灌注了内劲的一脚踹得离地飞起，带着呼啸的风声，翻滚着、扭曲着，如同一头失控的野兽，狠狠砸向那扇刚刚被撬开一条缝隙的木门！
门外那人显然没料到屋内之人反应如此之快、如此之狠！他正全神贯注于勾销，猝不及防之下，只听一声巨响，沉重的破桌带着巨大的冲击力迎面撞来！
“呃啊！”一声压抑的痛哼夹杂着木料碎裂的刺耳声响彻门外！
木门被砸得向内爆开，碎裂的木屑西处飞溅！
一个穿着深色夜行衣、身形精瘦的汉子被撞得踉跄后退，捂着手臂，显然被飞溅的木刺和沉重的冲击伤到了。
他脸上蒙着黑巾，只露出一双在昏暗中闪烁着惊怒和凶光的三角眼。
狭路相逢！刘玉没有丝毫停顿！借着桌子砸出的短暂空档，她身影如风中之絮，轻盈却迅捷地穿过破碎的门框，手中那柄未开刃的练习短剑，带着尖锐的破空声，首刺对方因疼痛而露出的肋下空门！
这一刺，快、准、狠，凝聚了她三年苦练的全部功力，更带着被侵犯巢穴的愤怒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那黑衣汉子虽惊不乱，三角眼中凶光更盛。他显然也是个练家子，忍着痛猛地一侧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同时右手如毒蛇出洞，五指弯曲成爪，带着一股腥风，狠狠抓向刘玉持剑的手腕！指尖泛着不正常的乌青色，显然练有歹毒的爪功！
“裂碑手？！”刘玉心头一凛，师父曾提过这种阴狠的外门功夫，中者骨裂筋断！她手腕一抖，剑招由刺变撩，剑身贴着对方的手臂向上削去，试图逼退对方的毒爪。
同时脚下步法再变，身形如同风中摇曳的芦苇，向后飘退半步，险险避开了那致命的一抓。爪风掠过她的袖口，布料竟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小玉儿，招式是死的，人是活的！对手比你快，比你狠，你怎么办？” 师兄的拳风刚猛，逼得她连连后退。她咬牙，想起师父演示过的一式“柳絮随风”，不再硬接，而是顺着拳风的方向卸力、旋转，险险避开锋芒，同时短剑从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撩师兄腋下。虽然立刻被师兄格开，但师父在一旁微微颔首：“不错，懂得变通，以柔克刚。江湖险恶，遇强敌，保全自身为第一要务。玉儿，你记住，有时候，示弱退避并非怯懦，是生存的智慧。”
示弱？退避？此刻无路可退！
黑衣汉子一击不中，凶性大发。他看出刘玉身法灵动但力量和经验不足，低吼一声，不顾手臂伤痛，双爪齐出，如同两把乌黑的铁钩，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狂风暴雨般向刘玉攻来！爪影翻飞，封死了她左右闪避的空间，逼她硬拼！
刘玉只觉压力陡增！对方爪法狠辣刁钻，内力也明显强于她。她只能将“流云步”催到极致，在狭窄的巷子里腾挪闪避，手中短剑化作一片光幕，叮叮当当地格挡着对方致命的爪击。
每一次碰撞，都震得她手臂发麻，虎口生疼。那未开刃的剑身根本无法造成有效伤害，反而在对方坚硬的爪功下留下道道白痕。汗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冰冷的恐惧和滚烫的求生欲在体内激烈碰撞。
一个不慎，脚下踩到一块松动的石板，身形微微一滞！
“嗤啦！”左肩的粗布衣衫被爪风撕裂，三道火辣辣的剧痛传来！虽然只是皮外伤，但那乌青的爪痕瞬间开始发麻、！
有毒！刘玉心头巨震！
剧痛和麻痒刺激着她的神经，也激起了她骨子深处那份在破庙荒野挣扎求生的狠劲！
她不是温室里的花朵，她是经历过严寒酷暑、在泥泞里爬出来的野草！
“啊——！”刘玉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啸，不是恐惧，而是孤狼绝境反扑的嘶吼！她不再后退，反而迎着对方再次抓来的毒爪，身体猛地向下一沉，几乎贴着地面滑铲而出！同时，短剑不再格挡，而是化作一道迅疾的白光，自下而上，斜斜刺向对方因攻击而门户大开的腰腹！
这一招，完全放弃了自身的防御，是两败俱伤的打法！用的是翠屏山基础剑式里最朴实无华的“斜撩”，但时机、角度和那股玉石俱焚的狠劲，却让它变得无比危险！
那黑衣汉子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稚嫩的小姑娘竟如此悍不畏死！他双爪落空，旧力己尽，新力未生，眼看那柄短剑就要刺入自己柔软的腰腹！他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惊骇，强行扭身闪避，同时左手下意识地回护。
“噗嗤！”
短剑未能刺入腰腹，却狠狠划破了他回护的左臂！未开刃的剑锋无法斩断筋骨，却带着强大的冲击力撕裂了皮肉，留下一条深可见骨、皮肉翻卷的可怖伤口！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呃！”黑衣汉子发出一声痛彻心扉的闷哼，剧痛让他动作彻底变形。
刘玉一击得手，毫不恋战！她深知自己力量远逊于对方，刚才的悍勇只是出其不意。
她借着滑铲的余力，单手在地面一撑，身体如同装了机簧般弹起，瞬间拉开数步距离。她剧烈地喘息着，左肩的伤口麻痒加剧，半边身子都有些发木，右手紧握的短剑上，粘稠温热的鲜血正顺着剑尖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朵暗红的花。
那黑衣汉子捂着手臂，鲜血从指缝间汩汩涌出。他死死盯着刘玉，三角眼中充满了怨毒和难以置信。他显然没料到会在这阴沟里翻了船，栽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丫头手里。巷子另一头似乎传来了人声和灯笼的光亮，大概是刚才的巨响惊动了附近的人。
“臭丫头……你等着！” 汉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剧痛而扭曲。他不敢再停留，怨毒地瞪了刘玉一眼，转身便欲遁入更深的黑暗。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刘玉眼尖地看到，从他因动作而掀开的衣襟下，似乎掉下了一个小小的、深色的东西，落在潮湿的墙角阴影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刘玉心中一动，但此刻她左肩麻痒难当，头晕目眩，根本无力追击。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黑衣汉子捂着伤臂，几个起落，消失在迷宫般的深巷之中。
脚步声和灯笼的光越来越近，伴随着惊疑不定的议论声：
“怎么回事？刚才那声巨响？”
“好像是从老孙婆子那赁屋的巷子里传来的？”
“快去看看！别是闹贼了！”
刘玉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迅速退回那一片狼藉的破屋。她飞快地抓起自己那个小小的包裹，顾不上收拾，目光迅速扫过地面。借着巷口透进来的微弱灯光，她看到了墙角阴影里那个被遗落的东西——一块约莫拇指大小、非金非木的深色牌子，上面似乎刻着一个模糊的图案，还有一个字。
她毫不犹豫地弯腰捡起，入手冰凉沉重。来不及细看，她将其紧紧攥在手心，然后咬紧牙关，忍着左肩的剧痛和越来越强烈的眩晕感，从被砸烂的后窗——那窗户本就破败不堪，刚才的冲击更是让它摇摇欲坠——艰难地翻了出去，跌落在屋后一条更窄、更黑的污水沟旁。
她不敢停留，辨不清方向，只凭着本能和对黑暗的熟悉感，拖着沉重的身体，踉踉跄跄地钻进了一条完全陌生的、散发着浓重垃圾腐臭气味的小巷深处，将自己彻底隐没在无边的夜色与污秽之中。
身后，老妇人的尖叫声、邻居的惊呼声、兵卒粗鲁的喝问声隐隐传来，彻底打破了邺城这一角的沉寂。
而刘玉背靠着一堵冰冷的、长满滑腻苔藓的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她的衣衫，与左肩伤口渗出的血和毒素混合在一起，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和灼热的麻痒。
她摊开手掌，借着远处极其微弱的天光，看向手心那枚冰冷的牌子。材质奇特，似铁非铁，似石非石，颜色带点铜的感觉，入手沉重。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兽首图案，线条粗犷而邪异。兽首下方，是一个深深的、仿佛用利器刻出的字——“影”
这个字，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刘玉的脑海。
一种比刚才生死搏杀更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这不是普通的贼，他背后……代表着什么？
她紧紧攥住这枚染血的铜牌，如同攥住了一条通往更深黑暗的线索。左肩的伤口阵阵抽痛，提醒着她江湖的残酷。她抬起头，望向邺城被高墙和屋檐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那里没有星辰，只有一片沉沉的、化不开的墨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