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后殿,李斯与周临并肩而行。
“师弟。”
李斯忽然开口,声音低沉:“韩非之才,你我皆知。若他愿留秦,必得王上重用。”
周临不动声色:“师兄所言极是。”
李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韩非固执,恐难劝说。不过……”
他顿了顿:“若他执意返韩,对秦而言,终究是个隐患。”
周临心里想着该如何保下韩非,嘴上却说:“师兄多虑了。韩师兄虽忠于韩,但绝非不明大势之人。”
李斯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当夜,周临独自前往驿馆拜访韩非。
推开房门,只见韩非正伏案疾书,烛光映照着他清瘦的侧脸。
“韩师兄。”周临轻声唤道。
韩非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赵师弟?”
他连忙起身相迎:“多年不见,师弟己是秦国重臣了。”
周临苦笑:“师兄莫要取笑。师弟不过一介小吏,哪及师兄名满天下。”
两人叙旧良久,从兰陵的桃花谈到荀子的教诲,气氛渐渐热络。
“师兄。”周临终于切入正题,“王上爱才,欲留师兄在秦……”
韩非的笑容渐渐消失:“师弟也是来做说客的?”
周临摇头:“非也。师弟只是……担心师兄安危。”
他压低声音:“师兄返韩,恐有不测。”
韩非目光一凝:“此话怎讲?”
周临斟酌词句:“韩王昏庸,朝中奸佞当道。师兄此番使秦未果,回去恐遭谗言。”
韩非沉默片刻,忽然笑了:“师弟多虑了。非虽不才,亦是韩室宗亲,韩王岂会加害?”
周临暗自叹息。
“师兄。”
周临从怀中取出一卷竹简:“这是师弟近年所著《新政纪要》,请师兄过目。”
韩非展开细读,眼中渐渐露出惊讶之色:“师弟这些新政,颇有见地!”
周临趁机道:“秦朝气蓬勃,王上励精图治。若师兄能留秦辅政,必能大展宏图。”
韩非合上竹简,神情复杂:“师弟好意,非心领了。但……”
周临一把拽住韩非的衣袖,急声道:“明日师兄定要随我去几个地方瞧瞧,若到时你还执意归韩,小弟绝不再多劝半句。”
韩非略一沉吟,终是点头应允。
翌日天光未明,周临便匆匆入宫向嬴政禀明原委,又去蒙府叫上了蒙毅,载着韩非出了咸阳城。
马车沿着渭水向东行驶,沿途农田阡陌纵横,农人往来耕作,井然有序。
“师兄请看。”
周临指着田间:“秦行‘辕田制’,每户授田百亩(约今29亩),岁收十五税一。农有余粮,民无饥馑。”
蒙毅在一旁补充:“赵先生新推的两耕法,更是了得,如今关中良田,亩产较往年足足多了三成。”
韩非凝神观望,只见田间农具精良,沟渠纵横,不禁赞叹:“秦之农政,确胜六国。”
蒙毅勒住缰绳,马鞭遥指田间星罗棋布的农具:“自赵先生新法颁行,我秦人三月间造出十二种新式农器。”
更远处,还有水车巨轮,正将渭河水源源不断地提上高垄。
行至晌午,二人来到一处新兴的集镇。街道宽阔,商肆林立,铜钱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周临解释道,“此乃商君变法后新建的‘平准市’。官府设平准官,调节物价,杜绝奸商盘剥。”
正说着,一队黑衣吏卒整齐走过,百姓纷纷让道,却无惊慌之色。韩非注意到他们手中拿着量具,挨户检查。
“这是?”
周临微笑:“度量衡官。秦制:统一斗斛权衡,每月核查,违者重罚。市无欺诈,民无争讼。”
回程时夕阳西下,途经军营。但见旌旗猎猎,士卒操练之声震天动地。
韩非忽然道:“难怪秦军战无不胜。”
周临停下马车,诚恳地说:“师兄,秦之强盛,非唯武力。商君变法百年,己建起一套‘利出一孔’的治国之策。今王上求贤若渴,师兄的《五蠹》《孤愤》诸篇,王上都能倒背如流啊。”
韩非望着远处咸阳城巍峨的轮廓,久久不语。
暮色中,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
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师弟,你可还记得老师当年讲授《王制》篇时说的话?”
周临一怔。
荀子“性恶论”的教诲如在耳边,却见韩非从袖中取出那卷《新政纪要》。
韩非轻抚竹简:“你的变法方略,比李斯的更为彻底。但有些事……”
他望着周临,眼中似有火焰跳动:“明日,带我去见秦王吧。”
夜色沉沉,咸阳城内灯火渐熄。
周临送韩非回到驿馆后,独自走在回府的路上。
青石街道上只有他的脚步声回荡,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转过街角,周临看到自家府邸门前,停着一辆马车。
他缓步走到车前,看清了来人是谁。
“李师兄?”
李斯缓步走下马车,月光映照着他略显苍白的脸:“师弟与韩非谈得如何?”
周临不动声色:“韩师兄己答应明日觐见王上,想来是愿意留秦效力了。”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又恢复平静:“如此甚好。韩师兄大才,若能为秦所用,必是王上之福。”
他话锋一转:“只是……”
周临心知肚明,却故作不解:“师兄有何顾虑?”
李斯沉默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韩师兄性情刚烈,又深得王上赏识。若他入秦,师弟以为,朝中格局当如何变化?”
周临佯装思索:“韩师兄长于法理,师兄精于实务,各有所长,当可相辅相成。”
李斯轻笑一声,目光锐利如刀:“师弟何必装糊涂?韩非若来,必居要职。届时……”
他话未说完,但意思己不言自明。
周临深吸一口气,突然郑重一揖:“师兄且放宽心,你我共事多年,同心协力,如今正值新政推行之际,师弟定当与师兄共进退。”
他首视李斯双眼,语气诚恳:“无论何时,师弟必当全力支持师兄。”
李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道:“师弟此言当真?”
周临斩钉截铁:“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李斯这才展颜,拍了拍周临肩膀:“有师弟这句话,为兄就放心了。”
目送李斯远去,周临长舒一口气。
韩非不能死,李斯也不能死,都得留着,他有大用。
转身回到府邸,桂芬还未歇息,正在灯下缝补衣物。
“明亮,这么晚才回来?”桂芬放下针线,关切地问道。
周临在母亲身旁坐下,轻声道:“阿娘,明日韩师兄要觐见王上,可能会留在秦国为官。”
桂芬闻言,眼中闪过喜色:“那不是很好吗?你们师兄弟三人同朝为官,互相照应。”
周临笑道:“自然是极好的。”
夜深人静,周临却辗转难眠。
他起身来到书案前,就着灯光写下明日要呈给嬴政的奏简。
烛光摇曳,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
翌日清晨,咸阳宫钟鼓齐鸣,百官依次入朝。
周临身着朝服,立于文官队列中段。
他的目光不时扫向殿门,等待韩非的出现。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骚动。
“韩非到——!”
随着谒者的传唤,韩非一袭素衣,缓步入殿。
他的步伐沉稳有力,目光坚定,与昨日的犹豫判若两人。
嬴政高坐王位,一双眼睛闪烁着期待的光芒:“韩子考虑得如何?”
韩非行至殿中,深深一揖:“外臣韩非,愿为秦王效犬马之劳!”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李斯站在文官首位,面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如常。
嬴政大喜,当即宣布:“寡人任命韩非为客卿,参议朝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