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车。”周临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犹豫的平静,“入宫。”
章台宫深处。
烛火摇曳,将始皇帝的身影投在绘有山海疆域的巨幅屏风上,威严而孤寂。
他斜倚在御座,指尖捻着一枚暗红色的丹丸,冕旒垂珠下,只露出紧绷的下颌。
“陛下!”周临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一身素色深衣,立于阶下,身影在巨大的屏风映衬下显得格外沉凝。
始皇帝捻动丹丸的动作微顿,阴影下的目光如同深渊,投向阶下:“赵卿?此刻入宫,所为何事?”
周临深深一揖,脊背挺首如松:“臣,为陛下,为大秦万年基业而来!”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声音带着发自肺腑的崇敬:
“陛下!臣今日斗胆,并非进谏,而是颂功!
陛下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十年间,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鞭笞天下,威振西海!
书同文,车同轨,量同衡,行同伦!
南取百越之地,以为桂林、象郡!此等功业,三皇五帝所不及!开万世之先河!
陛下之功,上达昊天,下抵九泉,光耀千秋,彪炳史册!大秦一统,实乃天命所归,陛下之雄才伟略,旷古绝今!”
始皇帝冕旒下的嘴角似乎微不可察地牵动了一下,捻动丹丸的手指也放松了些许。这番颂扬,精准地敲击在他最引以为傲的功业之上。
周临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沉重而恳切:
“然!陛下!正因这基业如此恢弘,如此不易,臣才不得不以死相谏!陛下乃大秦之天柱,万民之所望!这锦绣河山,需陛下以清醒之头脑、强健之体魄,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方能传之万世!而非……”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始皇帝指间那枚暗红的丹丸上:“而非寄托于方士虚无缥缈之仙道,沉溺于金石毒物之虚妄啊!”
始皇帝捻动丹丸的手指骤然收紧,方才那点缓和瞬间消失,声音带着寒意:“赵明亮!你是在质疑朕所求长生之道?质疑徐福仙师?”
“陛下!”周临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带着痛彻心扉的悲愤,“非是臣质疑!乃是此物……实为穿肠毒药,祸国殃民,其害无穷!臣请问陛下!此丹之中,是否含有丹砂?水银?铅锡?乃至……黄金粉末?”
始皇帝的眼皮几不可察地一跳。他沉默着,但那瞬间的细微反应,己是最好的回答。
“陛下!此等金石之毒,霸道酷烈,日积月累,如跗骨之蛆!丹砂、水银,蚀人脏腑,坏其根本!铅锡入体,神智昏聩,性情暴戾!黄金虽贵,入腹如刀!陛下近来龙体是否时有眩晕、心悸?性情是否更易躁怒?此皆剧毒侵蚀之兆!”
周临上前一步:“陛下!此非仙丹,实乃催命符!服此金石,或暴毙而亡,或癫狂失智!陛下扫平六合,功盖千秋!岂能……岂能毁于方士妖言,毁于这区区毒丸?!”
“住口!”嬴政猛地将手中丹丸拍在案几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霍然起身,玄黑龙袍无风自动,一股暴戾的帝王威压瞬间充斥整个大殿,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明亮!朕念你多年辅佐之功,容你在此放肆!朕自有天佑!徐福乃得道高人,所献仙丹,乃采东海之精,合天地之气炼制而成!岂是你这凡夫俗子所能妄加揣测?!”
“陛下!天命所归,乃陛下文治武功,泽被苍生!非是逆天改命之长生!天地循环,生老病死,乃亘古大道!强求长生,反受其咎!”
周临又指着那枚滚落的丹药:“看看此物!它就是方士蒙蔽圣聪、窃取国运、戕害龙体的铁证!陛下若再服食,不出三载,必……必……”
“必如何?!”始皇帝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毁灭性的杀意,“赵明亮!你是在咒朕?!”
“朕功业己成,当与天地同寿!此乃天命!区区金石之毒?朕受命于天,自有神明庇佑,万毒不侵!”
这道题是真不会了!
这特么的认知差异,时代的局限性,你怎么跟他说?
巨大的无力感如海啸般淹没了周临。
看着始皇帝眼中那被长生执念扭曲的狂热,看着他对自己功业的自信,与对死亡的恐惧交织成可怕的偏执。
周临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在极度的绝望与不甘下,“铮”地一声,彻底崩断!
他被这执迷不悟彻底击溃,一个疯狂的念头破胸而出!
“陛下不信臣?!那陛下可曾想过,臣为何能知‘代田法’?为何能倡‘科举取士’?为何能绘‘马镫’、‘马蹄铁’之图?!为何每每能洞悉时弊,谏言切中要害?!”
他向前踏出一步,无视那滔天的帝王威压,声音因孤注一掷而异常尖锐:
“因为臣……本非此世之人!!臣之魂魄,来自两千多年之后!!在臣所知的‘历史’之中,陛下……便是服食此等剧毒丹药……暴毙而亡!陛下的帝国……二世而亡!六国余孽复起,天下重燃战火,大秦基业……灰飞烟灭!!!”
“轰隆!!!”
一道惨白得刺眼的闪电撕裂了浓墨般的雨夜,紧随其后的是几乎要劈碎宫阙的惊雷!
惨烈的电光瞬间将章台宫内的一切,照亮了周临那状若疯狂的脸庞,也照亮了御座上始皇帝那如同被石化般的惊骇面容!
始皇帝保持着前一秒震怒欲起的姿势,身体僵硬如冰雕。
他捻丹丸的手指停在半空,微微颤抖。
冕旒垂珠之下,那双深邃的帝王之眼,瞳孔骤然收缩到了极致!
震惊!难以置信!荒谬绝伦!…… 种种情绪如同沸腾的岩浆,在他眼中疯狂冲撞、炸裂!
那枚暗红的“仙丹”从他僵硬的指间滑落,“嗒”的一声轻响,滚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
“你……你说什么?!” 始皇帝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周临迎着那骇人的目光。
“臣说,臣是后世之人。臣见过史书所载的结局。陛下暴毙沙丘,帝国崩塌,二世而亡!徐福?他携童男童女、百工五谷东渡,一去不返!卢生、侯生?皆是欺世盗名之徒,见事不妙便溜之大吉!他们从未寻到仙山!从未炼成仙丹!他们只是在利用陛下的恐惧,窃取陛下的性命与国运!”
死寂!
绝对的死寂!只有殿外渐沥的雨声和方才雷霆的余韵在回荡。
两千多年之后?
二世而亡?
沙丘暴毙?
“荒谬!妖言惑众!!” 始皇帝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声震屋瓦!
然而,周临那双燃烧着疯狂却又无比坦荡的眼睛,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脑海里。
那些闻所未闻的取士制度……那些精巧绝伦的构想……还有他每每总能首指要害的谏言……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始皇帝脑海中飞速闪过!
这些……真的仅仅是“天纵奇才”能解释的吗?
难道……难道这惊世骇俗、大逆不道之言……竟是真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带来的并非仅仅是惊悸,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夹杂着极端贪婪与狂喜的扭曲战栗!
长生!长生不老!这个在始皇帝内心深处最炽热、最原始的渴望,此刻被周临这番自白瞬间点燃成了焚尽理智的熊熊烈焰!
一个来自未来的人!一个知晓历史轨迹、甚至可能……知晓长生之秘的人!他,是否就是那“仙药”所缺的最后一味引子?!
始皇帝眼中的震惊,突然被一种极端狂热、近乎贪婪的光芒所取代!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阶下的周临,不再像一个忤逆的臣子,而像是在看一件稀世珍宝,一件……能让他达成永恒夙愿的“神物”!
“来人!!!” 始皇帝的声音因激动而尖锐变形。
殿门无声滑开,数名玄甲郎官如同鬼魅般出现。
“陛下!” 郎官统领躬身听令。
始皇帝的目光紧紧钉在周临身上:“将此人……押入地宫秘牢!严加看守!没有朕的手谕,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诛九族!!”
他的目光又猛地转向惊疑不定的郎官统领,眼中闪烁着骇人而狂热的光芒:
“速传徐福!立刻!马上!让他速来见朕!朕找到了他说的……药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