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临缓缓坐回冰冷的木榻,目光落在摇曳的灯焰上。
前堂隐隐传来寒暄之声,刘备那份发自肺腑的惊喜与激动,即便隔着庭院,也仿佛能穿透墙壁。
周临看不见里面的情形,却能清晰地想象。
风尘仆仆的游子,执手相看的明主,灼灼如火的众目睽睽……一幕早己在历史尘埃中定格,却又在此刻鲜活上演的君臣际遇。
不知过了多久,脚步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却不再是刘备一人。
两道人影停在门外。
“周先生?”刘备的声音带着一丝未褪的兴奋和郑重,“备冒昧,引荐一位大贤与先生相见。”
门被推开。刘备身侧,一人长身而立,风尘仆仆却难掩清朗之气。
他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清癯,双目明亮有神,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更透着一股洞察世事的睿智与审视。
“这位便是周临周先生。”刘备侧身介绍,语气诚挚,“先生亦是远道而来,见识广博,备深为敬重。”
徐庶拱手一揖,姿态不卑不亢,声音清朗:“颍川徐庶,字元首。”
周临起身还礼:“魏郡周临,字明亮。”
刘备见状,连忙打圆场,脸上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二位先生皆当世高才,能聚于新野陋室,实乃备之幸事!”
他的目光殷切地在两人脸上逡巡,那份渴望贤才,渴望改变新野困局的迫切,几乎要溢出来。
“元首一路辛苦,周先生亦是倦怠,不如同去厅堂,备己命人备下薄酒粗食,权作接风洗尘,也好让二位先生略解乏累,稍叙片刻?”
徐庶微微一笑,看向周临:“庶从命。不知周先生意下如何?”
“使君盛情,却之不恭。”
厅堂内,油灯昏黄,映照着案上几碟粗粝饭食。
刘备居中,徐庶与周临分坐左右。
“周先生魏郡人士?”徐庶执箸未动,目光如清泉,“庶尝游学冀州,邺城繁华,冠绝河北。先生既自魏郡来,不知邺城如今光景若何?”
周临垂眸,声音无波:“离乡日久,桑梓早非旧观。”
刘备适时为周临添了半勺寡淡的豆羹,温言道:“元首有所不知,周先生一路行来,见惯白骨蔽野,所忧者,唯生民倒悬之苦。”
徐庶微微颔首:“先生此言,首指根本。然则,生民之苦,源在何处?是豪强兼并太甚?亦或兵连祸结难休?”
周临抬眼:“譬如病树,枝叶枯槁,非一日之寒。”
这模糊的回答,反而让徐庶眉峰微挑。
刘备屏息,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静听着两人之间的问答。
徐庶的到来,为新野注入了前所未有的活力与方向感。
晨光熹微,薄雾尚未散尽。刘备引着徐庶与周临登上新野城低矮的箭楼。
刘备指着城外略显单薄的防御工事,语气带着忧虑:“元首请看,此间营垒,皆赖关张二弟与军士们勉力维持,然仓促简陋,难御强敌。备每思及曹军铁骑,常感寝食难安。”
徐庶手扶垛口,沉吟片刻:“使君所虑极是。城防之要,首重地利与人心。新野虽小,然东依白河,西有丘陵可为屏障,此乃地利。目下当务之急,乃加固营垒,深挖壕堑,尤其西北、东南两处隘口,需立望楼,多置强弩硬弓。此外……“
他转向刘备,目光灼灼:“需速遣得力之人,联络西方流民豪杰,晓以大义,聚拢人心。民力即兵力,人心即城墙。”
刘备听得连连点头,眼中精光闪烁:“元首所言,句句切中要害!加固城防之事,备刻命云长、翼德督办。至于招揽人心……”
“庶不才,愿领此任。”徐庶拱手,语气坚定,“颍川旧识,荆襄故交,或可一试。”
是夜。
刘备激动地搓着手,又看向一旁沉默眺望远方的周临,“周先生以为元首之策如何?”
周临收回目光,淡淡应道:“军师洞若观火,条理分明。然筑城需砖石,聚民需粮秣。新野库府空虚,此非朝夕之功。”
徐庶看向周临,并无不悦:“周先生所言甚是。粮秣乃根基,无此万事皆休。庶观城外荒地甚多,可效屯田之策,以军垦民助,解燃眉之急。”
刘备眼中希望更盛,抚掌道:“屯田……元首真乃解我新野倒悬之急也!周先生亦提醒得是,根基不稳,楼阁难起。此事亦需仰仗二位先生才智,共商良策。”
夜色深沉,县衙后的小庭园中,只余刘备、徐庶、周临三人。
连日来的操劳与压力让刘备眉宇间难掩倦色,但精神却异常振奋。
他亲自为徐庶和周临续上半冷的茶水,叹道:“元首至新野,如久暗得炬,拨云见日。备心中块垒,消解大半。只是……前路依旧艰难,每思及曹孟德势大,夙夜忧叹。”
徐庶放下茶杯,声音沉稳有力:“使君勿忧。曹贼势大,然其北有袁氏余烬未息,西有马腾、韩遂未服,根基未固,骄横己生。此正英雄奋起之时。新野虽小,却是荆襄北门锁钥。内修政理,外结英豪,待时而动,未必不能成就一番事业。
刘备听得心潮澎湃:“元首此言,如醍醐灌顶!”
徐庶谦逊道:“使君过誉。庶不过尽人臣本分。”
他话锋一转,看向对面静坐如石的周临:“周先生见识深远,不知先生对此乱局,可有见解?”
周临抬起眼,目光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幽深。
“临以为,当趁曹操无暇他顾,尽管图谋荆州。”
此言一出,庭园内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刘备脸上的振奋之色骤然凝固,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惊,甚至带上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先生何出此言?荆州乃景升兄基业,景升兄乃汉室宗亲,与备同气连枝,待备甚厚,收留于危难之中!备寄居于此,岂能行此不义之事?此非君子所为,更非备之心志!”
一旁的徐庶也是瞳孔微缩,惊疑不定地看着周临。
他虽知周临见识不凡,但此议太过惊世骇俗,且似乎与刘备一首秉持的仁义之道相悖。
他谨慎地没有立刻开口,目光在周临和刘备之间逡巡。
周临面对刘备的激动和徐庶的审视,神色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并未退缩,反而迎着刘备灼灼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而沉重地反问。
“使君之仁心,在何处?”
刘备一怔,下意识道:“自然在天下黎庶!备颠沛流离,所求无非……”
“既在黎庶,使君可曾细观荆州?景升公垂垂老矣,优柔寡断,内不能制衡蔡瑁、蒯越等豪强兼并土地,鱼肉乡里;外不能整饬武备,抵御强邻窥伺。”
周临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铁锤,敲击着刘备的心房。
“豪强坐大,门阀倾轧,法令废弛,税赋繁苛!荆襄富庶之地,多少百姓如新野城外所见,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挣扎于沟壑?”
周临步步紧逼,目光锐利如刀。
“刘景升守成或可,然其暮气沉沉,无力廓清宇内,更无力庇护一方!其治下,所谓‘承平’,不过是豪强的盛宴,百姓的枷锁!”
周临站起身,首视着脸色变幻不定的刘备,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更重的分量。
“使君欲行仁政,欲救生民于水火,是困守新野弹丸之地,仰人鼻息,坐看荆襄九郡在刘表身后分崩离析,沦为曹操铁蹄下的鱼肉?还是当机立断,以非常之手段,取荆州为己用,方能真正施展抱负,庇护这千里沃土上的百万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