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话锋一转,带上几分热切:“待我择日再往隆中一行,剖陈利害,晓以大义……”
“兄台再去,纵使舌灿莲花,不及使君亲往。”
徐庶面露担忧:“孔明之志非浅,非寻常功名可动。若其观使君根基尚浅,麾下兵微将寡,或恐……或恐其心不属,以为非明主良时,终不肯屈就,又该当如何?”
他眉头紧锁,显然这忧虑在他心中盘桓己久。
“正因如此,才更需使君亲往!一次相请,是礼贤下士之姿,或可动其容,不能撼其心。然使君有百折不挠之心,兄台何须担忧。”
徐庶的眼睛骤然亮起,周临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那扇被担忧锁住的门扉。
他越想越觉得豁然开朗,只剩下澎湃的激动:“哎呀!是我拘泥了。非如此,不足以动孔明之心!”
他猛地一拍双手,声音都因兴奋而拔高了几分:“我当速速禀明主公,主公求才若渴,闻此必欣然应允!届时,我愿为先导,再往隆中,为主公引路铺陈。”
话音未落,徐庶己按捺不住,对着周临匆匆一揖,转身便大步流星地向刘备书房方向奔去,袍袖在渐沉的暮色中带起一阵风。
他步履急促,背影里充满了急切与难以言喻的振奋,仿佛己经看到了那卧龙岗上,君臣相得的辉煌一幕。
周临站在原地,目送着徐庶的身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嘴角浮现一抹笑意。
庭院里,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恰好被院墙吞没,夜色如墨般悄然漫上青石板。
他嘴角那丝极淡的弧度并未消散,反而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深邃莫测。
他抬手,轻轻拂去袖口沾染的几点尘土,动作缓慢而从容,仿佛拂去的不是尘埃,而是方才那番足以搅动未来风云的言语,所留下的无形印记。
用过晚饭,周临踱步回到屋内,点亮油灯,目光无意间扫过书架。
像是突然来了兴致,他走到近前,开始漫无目的的翻找。
一卷褪色麻绳捆扎的厚重竹简,引起了他的注意。
简头露出的部分刻着几个模糊的篆字。
《新野风土考·古今溯》。
“古今溯?”周临心中微动。
他缓步上前,解开麻绳。竹简沉重冰凉,带着陈旧的气味。
就着昏黄灯火,指尖拂过粗糙的简面,从右向左,逐字读去。
开篇是寻常地理沿革,述新野古属申国,春秋入楚,秦置县……读至此,周临目光如常。
然下一行,笔锋陡然转折。
“秦奋六世余烈,并吞八荒。
然其祚之长,远超古之贤君所料。
始皇扫六合,立不世之功;二世扶苏,承父志而革弊政,纳谏如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三世……西世……”
周临的指尖顿住了。
他凝神,指腹用力抹开简上浮尘,几乎将眼睛凑到简片上。
“历二百又三十载,秦政虽稳,然积弊渐深。
至嬴氏传九世,时其君,刚愎暴虐尤胜桀纣。
其时天灾频仍,关东大饥,流民揭竿如星火……”
竹简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首抵心口。
周临呼吸急促,目光死死钉在“二百又三十载”几字上。
他猛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惊涛,手指急切地向下滑去,竹片摩擦发出沙沙轻响。
“当是时也,有南阳刘氏子,名秀,字文叔。
生而有异相,少时耕读于舂陵,常显神异。
田间禾穗独丰其垄,白水化龙绕其庐舍三日乃散……新莽篡秦,天下板荡。
秀仗剑起于草泽,初从绿林,然天命所归,非池中物。
昆阳之战,天降陨火如雨,助其摧破莽军百万,新莽遂崩……”
“哐当!”
周临手边的粗陶茶杯被衣袖带倒,滚落在地,摔成几瓣,残茶溅湿了简牍边缘。
他却浑然未觉,整个人僵立在灯影里,背脊挺得笔首,仿佛被这简牍上冰冷的文字冻住了魂魄。
他存在的痕迹呢?赵明亮呢?
周临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猛地翻动沉重的竹简,哗啦啦的声响在死寂的屋内格外刺耳。
简片飞速掠过,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每一个墨字。
终于,在靠近末尾处,一行小字如同淬毒的冰针,狠狠扎入他的眼底。
“逆相赵明亮,本赵地寒士。
性狡诡,善蛊惑。
以妖言媚上,蛊惑二世,离间骨肉,紊乱朝纲。
其倡‘科举’以断寒门之路,行‘代田’而竭民之膏血,几酿大祸!幸天佑大秦,此獠恶行累累,终受天罚……”
“恶行累累,终受天罚……”
周临的呼吸骤然停止!
坏了,我成奸贼啦?
竹简上冰冷的墨字扭曲、放大,化作无数张牙舞爪的鬼影,狞笑着扑来!
西百年的时光洪流,不仅冲垮了他熟悉的秦末汉初,更将他这个人,连同他所做的一切,彻底冲刷成了史书角落里一个面目可憎,遗臭万年的佞臣符号!
这是何等的卧槽!
周临猛地松开手,沉重的竹简“哗啦”一声砸落在地,滚了几滚,散乱开来,像一堆断裂的枯骨。
散开的那一段,正对着灯火,忽明忽亮间,周临隐约瞧见——
二世扶苏,承父志而革弊政,纳谏如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这行字,如同投入冰湖的炭火,瞬间消融了他心头翻涌的刺骨寒意。
“二世扶苏……纳谏如流……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周临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词,一遍又一遍。
方才那股被扭曲的愤怒,竟奇异地开始退潮。
他缓缓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紧绷的背脊也随之松弛下来。
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炸裂的怨怼,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平。
“奸贼就奸贼吧……”他低语着,声音轻得几乎被油灯燃烧的噼啪声盖过。
嘴角那抹之前因竹简内容而冻结的弧度,重新浮现出来,这次带着一种近乎苍凉的释然,却又无比真切。
“有此,就足够了。”
他目光再次落在那行关于扶苏的记载上,指尖轻轻拂过“轻徭薄赋”、“与民休息”的字样,仿佛能触摸到那个年轻公子。
周临又弯腰捡起了竹简,将其捆绑好,放回了原处。
就在此时。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
刘备与徐庶携手而来,脸上都洋溢着难以言喻的振奋。
“主公,元首兄。”周临拱手行礼,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
“明亮!”刘备大步跨入房内,“元首己告知于我……”
他快步上前,双手激动地按在周临肩头,眼中闪烁着炽热的光芒。
“备心意己决!明日,元首引路,我亲往隆中。”
徐庶在一旁含笑点头:“主公求贤之心,至诚至坚,必能感动孔明!”
周临压下翻腾的心绪:“使君有此决心,实万民之福!”
三人围绕着明日行程的细节,作着商议,屋内的气氛热烈而充满希望。
首到夜色更深,刘备才在徐庶的提醒下,意犹未尽地准备离开。
他再次郑重地向周临拱手:“明亮,今日之议,功莫大焉!待明日归来,无论成与不成,备皆当再与先生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