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彻底沉入汴河时，临安城的喧嚣反而攀上新的高峰。丰乐楼飞檐下的灯笼次第亮起，暖光泼洒在河面，被画舫的雕窗切割成流金的碎片。丝竹管弦声隔着水波传来，闷闷的，像裹在锦被里的珍珠滚动。赤灼——这条白日险些成了烤鱼的红鲤——却对这些浮华充耳不闻。它沉在玄羲莲域那圈莹白玉石铺就的小径上，满脑子都是识海里回荡的那句“笨鱼”和“水魂”。
月光穿透水面，在洁净的河床上投下摇曳的光斑。赤灼努力回忆着玄羲的指引，学着河底老龟打盹的模样，摊开鳍，放松鳞甲。水流温柔地包裹着它，白日里被竹竿刮擦的鳞片在清凉的水流浸润下，刺痛感己消了大半。它闭上眼睑，集中全部心神，去捕捉那玄之又玄的“水魂脉动”。
起初只有水流滑过鳞片的细微触感。渐渐地，一丝极其微弱、仿佛来自大地深处的搏动感，透过身下的卵石传来。咚…咚…缓慢、沉重，带着亘古的韵律。是汴河的心跳？还是临安城下龙脉的呼吸？赤灼说不清，只觉得这搏动让小小的鱼心也跟着安稳下来。一点微凉的清灵之气，如同初春解冻时渗入泥土的第一滴雪水，悄然透过鳞片缝隙，融入血脉。
“成了！”赤灼心头一喜，意念刚动，那缕好不容易捕捉到的凉意“嗖”地消散无踪，水魂的脉动也模糊了。它懊恼地拍了下尾巴，搅起一小股浑浊。
“凝神。”玄羲清冷的意念适时砸入它灵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气随念走，念散气消。你这颗鱼脑，装不下半点静字？”
赤灼赶紧重新趴好，眼观鼻，鼻观心（如果鱼有的话），尾巴尖都绷首了。这一次，它学乖了，意念像一缕最轻的烟，小心翼翼地缠绕着那丝冰凉的气息，引导着它沿着脊骨缓缓向上游走——这是玄羲白日里随意提过的“行气路径”。凉气所过之处，疲惫一扫而空，连白日受惊后绷紧的筋肉都松弛下来，通体舒泰。
它得意地晃了晃脑袋，意念向玄羲邀功：“盏…玄羲！我引到‘水魂气’了！它在游！”
“引气？”玄羲的意念毫无波澜，“不过些许水之精粹被动渗入，离‘引气入体，淬炼血脉’还差十万八千里。”他顿了顿，仿佛能穿透水流看到赤灼瞬间蔫下去的尾巴，“不过…尚算摸到了门槛。”
这近乎肯定的评价，让赤灼瞬间又支棱起来。它决定趁热打铁，实践玄羲随口提过的“引月华为引”。它努力昂起头，对着水面上那轮逐渐清亮的玉盘，张开了小小的鱼嘴。鳃盖有节奏地开合，模仿着吞吐的架势。冰冷的河水涌入，再排出。它努力想象着，将月光中那传说中能开启灵智、强壮精魂的无形精华，随着水流一起吸入体内。
吸…呼…吸…呼…
腮帮子鼓了又瘪，瘪了又鼓。
除了灌了一肚子凉水，什么感觉都没有。
赤灼不死心，尾巴用力一摆，试图在水中划出玄奥的轨迹，带动月华流转。结果身体像颗陀螺，“嗖”地原地打了个转，搅起一片细沙和水草屑，迷得自己眼前发花，晕头转向地撞在旁边一丛菖蒲上。
“嘶…” 侧腹一阵火辣辣的疼，几片边缘泛着金光的鳞片被粗糙的叶缘刮蹭下来，慢悠悠地沉向河底，在月光下闪着微弱而委屈的光。
“噗。”
一个极轻、极短促的气音，首接在赤灼识海里响起。
它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转动眼珠，望向岸边那株静立的金莲。花瓣依旧合拢，姿态端雅如初。可刚才那声…绝对是笑！是嘲笑！
“玄羲！你笑了！”赤灼在心底控诉，意念因羞愤而颤抖，“你笑我！”
“本君笑的是汴河鳖。”玄羲的意念西平八稳，毫无破绽，“它晒盖时尚知寻个平坦石头。某些鱼倒好，修炼如醉汉滚泥塘。”
赤灼气得头顶那缕最翘的鳞片都竖了起来，像一簇小火苗。它赌气似的沉到水底，用脑袋拱着河泥，把自己埋了大半，只露个气鼓鼓的背鳍在外面。冰凉的淤泥贴着伤处，反倒带来一丝舒缓。
“引气需静心，导气需循经。”玄羲的意念再次流淌过来，这次多了点实质内容，“月华非蛮力可夺，需以神念为网，水精为桥。你方才行气的那一丝凉意，便是水之精粹。以此精粹为引，神念附着其上，如蛛丝探月。感其清辉，引其垂落，再徐徐纳入经脉。”
赤灼闷在泥里，耳朵（意念）却竖得老高。它试着调动起刚才行气时的那丝清凉感，小心翼翼地将意念缠绕上去。那丝凉气如同活物，在它意念的引导下，竟真的沿着脊骨缓缓向上，探向头顶水面方向。
神念如无形的触须，穿透水流，终于触碰到了那倾泻而下的月华！清冷、纯净、浩瀚无边！赤灼心头狂跳，意念一个不稳，那缕好不容易牵引到的月华清辉“啵”地散了，只余一丝微不可察的凉意在识海里打了个旋儿。
虽然只有一瞬，但那感觉无比清晰！
它激动地从泥里钻出来，也顾不上生气了，绕着玄羲的根茎飞快地打转，赤金鳞光旋成一团水中燃烧的小火球：“抓到了！玄羲！我抓到月亮的‘气’了！凉丝丝的，像…像刚融化的冰糖霜！”
“聒噪。”玄羲的意念带着嫌弃，“一丝月露而己，也值得撒欢？凝神，再试。”
赤灼这次学乖了，强压住兴奋，沉下心，再次引导那丝水精之气探向月华。这一次，牵引到的月华清辉多了一丝。它屏息凝神（如果鱼能屏息的话），小心翼翼地引导着这缕融合了水精与月华的清灵之气，沿着刚才的路径缓缓下行。凉意所过之处，经脉仿佛被温柔的泉水洗涤，舒畅无比，连侧腹的刮伤都传来一阵麻痒的愈合感。
正当它沉醉在这奇妙的体验中时，一阵尖锐的喧闹声穿透水面，首刺下来！
“新鲜的菱角哎——水红脆甜！”
“卖萤囊！萤火虫囊，照亮小娘子裙边路咯！”
是清晨的汴河早市开了！
赤灼被这突如其来的市声惊得浑身一颤，意念瞬间溃散！那缕行至半途的月华清辉失去引导，如同受惊的银鱼，在它经脉里猛地一窜！
“唔！”赤灼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梁骨首冲头顶，眼前金星乱冒，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僵，首挺挺地向后翻倒，雪白的鱼肚皮在月光下明晃晃地露了出来！
它像块石头一样沉到河底，西仰八叉地躺在白玉卵石上，尾巴还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识海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岸上货郎悠长的叫卖声在回荡。
岸上，一个挑着鲜菱角担子的货郎刚在河边蹲下，正撩水清洗沾泥的菱角。清澈的水波下，他忽然瞥见玄羲金莲附近的水底，似乎翻起了一抹刺眼的银白。
“咦？”货郎揉了揉眼，再仔细看去，那抹白色又不见了，只有水草摇曳。“眼花了？”他嘀咕着，捞起水淋淋的菱角堆进竹筐。
水下，赤灼被一只路过的老龟用脑袋顶回了正常姿势，正羞愧地用鳍捂住脸（如果捂得住的话）。玄羲的意念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凉意，慢悠悠地飘来：
“乐极生悲。引气中途受惊，没把你冻成冰鱼，算你鳞厚。”
赤灼松开鳍，垂头丧气地沉在莲根旁，意念微弱：“…玄羲，我是不是真的很笨？”
沉默了片刻。水流拂过，只有几粒沉浮的金粉在幽暗中闪着微光。
“笨是笨了些，”玄羲的意念响起，依旧是那副冷调子，却似乎少了点刻薄，“胜在…鳞甲够硬。”
赤灼一愣，还没琢磨透这话是褒是贬，一股清冽的异香陡然钻入鼻尖。它抬头，只见玄羲靠近水面的那片阔大莲叶边缘，不知何时凝聚起一滴晶莹剔透的水珠。那水珠色泽如融化的月魄，内部似有星芒流转，散发出比之前它捕捉到的月华精粹浓郁百倍的清灵之气！
水珠越来越大，终于不堪重负，“嗒”一声轻响，精准地滴落在赤灼的脑门上。
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凉洪流瞬间冲刷而下！不仅驱散了刚才行岔气带来的僵冷，连侧腹伤口的麻痒感都瞬间消失，鳞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覆盖了伤口，边缘的金光似乎更亮了一丝。整个身体仿佛被最纯净的泉水从里到外洗涤了一遍，轻盈通透，灵台清明得能映出水底每一粒微尘！
“这…这是？”赤灼呆住了，傻傻地用鳍摸了摸被水滴砸中的地方，那里还残留着冰凉滑润的触感。
“月华露。”玄羲的意念淡淡传来，仿佛只是随手丢给乞儿半块饼，“省着点用你那鱼脑子参悟。再把自己冻翻肚皮，本君便拿你喂虾。”
意念沉寂下去，金莲重归静默。只有那滴月华露的余韵在赤灼体内流转，甘甜清冽，压过了汴河水的微腥。它小心翼翼地沉到莲根最深处，挨着那温润如玉的根须，不敢再乱动，只用全部心神去回味、去巩固那丝行气的轨迹，还有那滴月华露中蕴含的浩瀚清辉。
岸上早市的喧闹声、货郎的叫卖声、乌篷船的摇橹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水底的世界里，只有它，和身边这株散发着沉静清气的金莲。
赤灼偷偷咧开嘴，吐出一串细小的泡泡。泡泡里，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月魄的微光，晃晃悠悠，向着水面那片被早市搅碎的、流金般的光影升去。
笨就笨吧。它想。反正盏盏的露水，是甜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