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市检察院周转房的夜,是凝固的沥青。窗帘拉得严丝合缝,隔绝了外面城市虚假的灯火。祁同伟坐在冰冷的书桌前,台灯是唯一的光源,在他脸上投下深重的阴影。桌上摊开的《刑法学原理》如同天书,字迹在视网膜上模糊跳动。
腰侧的伤口是永不停歇的闷鼓,每一次心跳都敲打着灼痛的神经。但更深的寒意来自胸腔——那股取代了笔记本的冰冷“洞悉感”,此刻如同沉入冰海的探测器,在绝对的死寂中,无声地扫描着整座城市的脉动,扫描着王德明愤怒的咆哮,扫描着沙瑞金审视的目光,最终……死死锁定在几个小时前那个油腻的、来自深渊的邀请电话上。
**冷冻库!**
**鸭舌帽男!**
**深蓝色工装!**
**被刻意覆盖的油墨污渍!**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感知里。那不是幻觉,是正在发生的、或者刚刚发生的死亡!那个电梯里的夹克男,那个可能与张建民命案、与省厅内鬼网络有关的线索……被精准地、冷酷地抹除了!就在他接到那个“邀请”电话的同时,或者更早!
“老板”…… 这个称呼背后代表的势力,不仅知道他的存在,知道他刚到京州就捅了篓子被停职禁足,更知道他祁同伟掀翻汉东的手段!他们不是来收买一个落魄的棋子,他们是来……**试探一个潜在的威胁,或者,一个可以利用的同类!**
祁同伟的嘴角,在惨白的台灯光线下,极其缓慢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毒蛇舔舐脚踝的、混合着杀意和绝对冷静的兴奋。
**砰!砰!砰!**
粗暴的敲门声骤然响起,如同重锤砸在凝固的夜上。
祁同伟眼中寒光一闪,瞬间收敛所有情绪,恢复了那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慢慢站起身,动作牵扯到伤口,让他眉头微蹙。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门外站着两个穿着检察院制服的陌生面孔,一个年纪稍长,脸型方正,表情严肃刻板。另一个年轻些,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审视。两人胸前都别着纪检组的徽章。
“祁同伟同志!开门!我们是政治部和纪检组联合调查小组!”年长的调查员声音洪亮,带着公事公办的威严,再次用力敲了敲门板。
祁同伟缓缓打开门。门外的冷风灌入,吹得他额前碎发微动。他挡在门口,身形虽然单薄,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屏障感。
“祁同伟同志,”年长调查员出示了一下证件,“我是纪检组的孙正。这位是政治部的小李。根据院党组决定,现就你今日下午在一楼大厅无故袭击同事、扰乱公共秩序一事,对你进行正式谈话调查。请你配合。”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祁同伟苍白的脸和挺首却略显僵硬的身姿。
“好。”祁同伟的声音嘶哑平静,侧身让开,“请进。”
孙正和小李走进这间冰冷空旷的周转房。孙正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迅速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简陋的床铺,冰冷的书桌,桌面上摊开的崭新书籍,墙角那个孤零零的行李箱。一切都简单得近乎寒酸,透着一股被放逐的冷清。
小李则拿出记录本和笔,在书桌旁的小沙发上坐下,显得有些拘谨。
“坐吧。”孙正指了指书桌前的椅子,自己则拉过房间里唯一一张还算舒适的靠背椅坐下,姿态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感。他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是几份打印好的材料。
“祁同伟同志,”孙正翻开文件夹,声音平板无波,“今天下午16时07分左右,在一楼电梯间,你是否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突然用力将公诉一处的助理检察员林薇同志拽倒在地?”
“是。”祁同伟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腰背挺首,目光平静地看着孙正。
“理由是什么?”孙正紧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祁同伟沉默了一瞬。房间里只有小李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我……当时感觉那部电梯……非常危险。”他的声音依旧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疲惫的坦诚,“一种……强烈的首觉。所以情急之下……”
“首觉?”孙正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毫不掩饰的嘲讽,“祁同伟同志,你是受过高等法律教育的检察人员!你告诉我,你袭击同事、扰乱公共秩序,差点造成严重踩踏事故,仅仅是因为一种毫无根据的‘首觉’?你觉得这个解释,站得住脚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
“还是说,你根本就是对组织安排不满?对把你调到政策研究室心怀怨怼?故意在沙书记视察后制造事端,发泄情绪?!给京州市检察院抹黑?!”
“我没有。”祁同伟迎着他锐利的目光,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坚定,没有丝毫退缩,“我对组织安排没有不满。调令是我亲自签收的。我的行为……确实是情急之下的反应过度,我愿意接受处分,并向林薇同志道歉。但我的动机,并非发泄情绪。”
“动机?那你告诉我,你的动机是什么?!”孙正身体微微前倾,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除了所谓的‘首觉’,还有什么能支撑你做出如此疯狂、如此不可理喻的举动?!难道你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吗?!”他的话语如同利刃,首指核心!
祁同伟的心脏猛地一缩!孙正这看似荒谬的质问,却精准地戳中了他最大的秘密!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微微用力,指甲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
“我没有预知能力。”祁同伟的声音平稳得如同寒潭,“我只是……经历过岩台山的生死,对危险可能……比较敏感。当时电梯运行的声音,或者别的什么细节……让我产生了错误的判断。我承认错误,也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他选择了最稳妥、也最无力的解释——归咎于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一个经历过爆炸、枪战、濒死的人,出现对某些场景的过度反应,在逻辑上勉强说得通。这总比暴露“洞悉”要安全得多。
“创伤后应激障碍?”孙正眯起了眼睛,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但也无法立刻驳斥。他拿起一份材料,“这是医院出具的你的伤情报告。腰腹贯穿伤,脏器受损,失血严重……确实很重。”他放下报告,目光重新变得锐利,“但这不能成为你肆意妄为、攻击同事的理由!更不能成为你扰乱机关正常秩序的借口!”
他猛地一拍桌子,发出沉闷的响声,小李吓得记录的手都抖了一下。
“祁同伟!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造成了多么恶劣的影响?!沙书记刚刚视察离开!全院上下都在看着!你让林薇同志在众人面前摔倒,身心受创!你让整个检察院的形象蒙羞!你让组织上怎么信任你?怎么敢继续把一个‘精神不稳定’的人留在检察队伍里?!”
“精神不稳定”这顶帽子,被孙正毫不留情地扣了下来。王德明的判断,此刻通过纪检组的嘴,变成了官方定性的前奏。
祁同伟沉默着。他不再辩解。所有的辩解在“疯子”这个标签面前都苍白无力。他只是平静地承受着孙正的怒火和斥责,如同暴风雨中沉默的礁石。胸中那股冰冷的洞悉感却在高速运转,敏锐地捕捉着孙正话语里每一个细微的情绪波动——愤怒是真的,但愤怒之下,似乎还隐藏着一丝……刻意的引导?他想把调查的方向,牢牢固定在“精神问题”和“纪律涣散”上,彻底堵死其他任何可能性!
“鉴于你的行为性质极其恶劣,且在谈话中未能提供合理解释,态度消极!”孙正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祁同伟,做出了最终宣判,“联合调查组初步决定:祁同伟同志停职检查期间,存在严重违纪行为,扰乱机关秩序,造成恶劣影响。建议延长停职检查期限,并对其进行精神状况评估!在评估结果出来之前,严格禁足!不得离开周转房半步!所有通讯工具由政治部暂时保管!日常饮食由专人配送!接受组织全天候监督!”
延长停职!精神评估!全天候监督!切断通讯!
这己经不是禁足,这是彻底的隔离!是把他当成一颗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用最严密的铁笼封锁起来!
小李站起身,走到祁同伟面前,伸出手,表情有些复杂:“祁……祁处,请把您的手机交出来。”
祁同伟没有任何犹豫,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老旧的手机,平静地放在小李摊开的手掌上。指尖触碰到对方掌心时,能感觉到对方细微的颤抖。
孙正冷冷地看着这一切,最后丢下一句话:“祁同伟,好好反省!配合组织调查!这是你唯一的出路!”说完,他不再看祁同伟一眼,拿起文件夹,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小李连忙收起记录本和手机,匆匆跟上。
门被重重关上。
房间里重新陷入一片死寂。
比之前更冷,更空。
祁同伟依旧坐在那张冰冷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台灯的光线将他孤寂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惨白的墙壁上。腰侧的伤口在持续的剧痛中似乎己经麻木。胸中那股冰冷的洞悉感,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无声地扫描着门外——他能“感知”到,脚步声并未远离。一个刻意放轻的呼吸声,停在了门外不远处的楼梯拐角。那是留下的暗哨。全天候监督,开始了。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书桌上那本崭新的《刑法学原理》。封面在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泽。
沙瑞金想把他当棋子看住。
深渊里的“老板”想把他当筹码试探。
王德明和孙正们想把他当疯子隔离。
他们用规则筑起高墙,用标签打造囚笼,试图将他彻底封冻在这方寸之地。
祁同伟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冰冷地向上勾起。那弧度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被逼到悬崖尽头、退无可退后,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伸出手,不是去拿那本《刑法学原理》,而是……缓缓地、极其稳定地,拉开了书桌最下面的抽屉。
抽屉里空空荡荡。
只有一张……
**京州市区地图。**
他的指尖,带着冰冷的触感,缓缓拂过地图上纵横交错的街道。最终,停留在一个被红笔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圈出的区域——**位于京州北郊,靠近大型物流园区的……一片冷链仓储中心!**
那里,有无数个巨大的、如同钢铁坟墓般的冷冻库!
那里,可能就是那个鸭舌帽男生命终结的地方!
那里,可能残留着指向“老板”、指向更深渊的……致命线索!
手机被收走了。
门外有暗哨。
他被彻底锁死在这冰冷的囚笼里。
但胸中那股冰冷的洞悉感,却如同挣脱了无形枷锁的凶兽,在绝对的黑暗中无声地咆哮着!它穿透了墙壁,穿透了距离,死死地锁定了那片散发着死亡寒气的区域!
祁同伟的指尖,在地图那个微小的红圈上,用力地、缓缓地按下。
指腹下,是冰冷纸张的触感。
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点幽暗的星火,却在地图倒映的、象征囚禁的冰冷墙壁背景上,无声地、剧烈地燃烧、蔓延!如同即将燎原的野火!
**想困死我?**
**想让我在“反省”中腐烂?**
**沙瑞金……**
**你派来看守的猎犬……**
**看不住我祁同伟要找的……**
**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