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庄园,“听涛”阁。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糖,混杂着顶级雪茄的醇厚、昂贵香水的甜腻,以及……一种无声无息弥漫的、冰冷的杀机。巨大的落地窗外,人造湖面倒映着庄园内璀璨的灯火,波光粼粼,却透不进阁内一丝凉意。
祁同伟坐在宽大的明式官帽椅上。崭新的藏蓝警服一丝不苟,肩章上三级警监的银星橄榄枝在柔和的灯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脸色是失血后的苍白,如同上好的瓷器,左肩胛骨下方厚重的敷料被警服完美掩盖,但每一次细微的呼吸,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牵扯着深处未愈的神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如同冰锥凿骨般的剧痛。腰间的旧伤在持续的神经刺激下,汇成一股冰冷的暗流,无声地冲刷着他的意志。
他微微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深重的阴影,掩去了眸底深处翻涌的冰冷风暴。额角没有汗,所有的生理反应都被强行压制,只剩下一层近乎透明的冷硬。面前紫檀木茶几上的明前龙井,氤氲着清香的热气,他连碰都没碰。
主位。赵瑞龙。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紫色丝绒休闲西装,领口随意敞着,露出里面价值不菲的羊绒衫。他斜倚在宽大的沙发里,姿态慵懒而倨傲,指尖夹着一支粗大的哈瓦那雪茄,烟雾缭绕中,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眼神却如同淬了毒的蛇信,在祁同伟苍白平静的脸上反复舔舐,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祁处长,”赵瑞龙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拉长的、居高临下的亲昵,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尝尝这茶?今年的新茶,狮峰山尖儿上那几棵老树下来的,市面上可喝不到真东西。”他吐出一口浓烟,烟雾模糊了他眼底的算计,“像祁处长这样年轻有为,又肯为汉东刮骨疗毒的好干部,不多见了。我赵瑞龙,最敬重的就是祁处长这样的实干家!来,以茶代酒,敬祁处长一杯!”
他端起自己面前那杯琥珀色的威士忌,遥遥一举,眼神却死死锁住祁同伟。
祁同伟缓缓抬起眼。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无波,迎向赵瑞龙试探的目光,没有任何情绪,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没有端茶,也没有举杯,只是微微颔首,声音嘶哑平静,如同砂纸摩擦:“赵总客气。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啧,谦虚!”赵瑞龙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雪茄的红点在昏暗光线下如同野兽的眼睛,“职责?现在像祁处长这样把‘职责’两个字刻在骨子里的,真不多了。哪像有些人,占着茅坑不拉屎,整天就知道搞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儿。”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就比如……前些日子那份什么报纸?《汉东政法报》?那篇狗屁文章!简首是一派胡言!污蔑祁处长!我看了都气得拍桌子!这背后啊,肯定有小人作祟!见不得汉东好!见不得祁处长这样的好干部出头!”
他盯着祁同伟的眼睛,观察着他最细微的反应。
祁同伟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只是放在膝上的右手,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在忍受着某种剧烈的疼痛。他淡淡开口:“舆论监督,正常。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好!说得好!”赵瑞龙猛地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上堆起夸张的赞叹,眼底的阴鸷却更浓,“祁处长这份心胸气度,我赵瑞龙佩服!不过……”他话锋再次一转,如同毒蛇亮出了獠牙,声音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般的“坦诚”,“这年头,光自己清可不够啊。有些脏水,它泼过来,就算最后澄清了,那味儿也沾身上了,洗不干净!特别是……当泼水的人,根子很深的时候。”
他身体靠得更近,雪茄的烟雾几乎喷到祁同伟脸上,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
“祁处长在岩台山,在省厅,得罪的人……不少吧?马振邦?张宏?还有他们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影子?”
“有些人啊,手眼通天!在省里,甚至……在京城,都有老领导、老关系!”赵瑞龙的眼神变得极其危险,如同盯着猎物的毒蛇,“他们想弄倒一个人,明的暗的手段,多着呢!一份报纸算什么?后面……还有的是招儿!”
赤裸裸的威胁!
如同冰冷的匕首,抵在了祁同伟的咽喉!
祁同伟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赵瑞龙的话,印证了他的猜测!这舆论的刀子,就是赵立春余孽的反扑!而赵瑞龙,就是那个递刀的人!他现在,是在警告,也是在招降!
“哦?”祁同伟的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音,仿佛只是被烟呛到了。他的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探究,“赵总……似乎知道很多?”
“哈哈哈!”赵瑞龙爆发出一阵大笑,身体靠回沙发,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我?一个做点小生意的商人,能知道什么?”他笑着,眼神却冰冷如刀,“不过嘛,在汉东这片地上混饭吃,风往哪儿吹,浪往哪儿涌,总得有点自己的‘消息源’,对吧?”
他顿了顿,笑容收敛,换上一种“掏心掏肺”的表情:
“祁处长,我今天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真心实意,想交你这个朋友!我赵瑞龙,最讲义气!最看不惯那些背后捅刀子的龌龊勾当!”
“岩台山那地方,穷山恶水!我知道祁处长在那儿吃过苦!流过血!”赵瑞龙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祁同伟的左肩,语气带着一种虚假的唏嘘,“还有省厅那摊子烂事!马振邦留下的坑,凭什么让你祁处长来填?还差点把命搭上!不值当!太不值当了!”
他身体再次前倾,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蛊惑:
“祁处长,听我一句劝。有些事儿,水太深!有些线,碰不得!你拼死拼活查出来的那些东西……”赵瑞龙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深的忌惮和杀意,语气却更加“诚恳”,“……是功劳,可也是催命符啊!拿着它,你就是某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会像疯狗一样扑上来,不把你撕碎决不罢休!”
“何必呢?何苦呢?”
赵瑞龙的声音如同海妖的歌唱,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把东西给我。我赵瑞龙保你平安!保你前程似锦!省厅那个小小的物证处长算什么?只要你点点头,我保证,三年之内,让你进省厅党委!五年之内,副厅的位置,唾手可得!”
“沙瑞金能给你的,我赵瑞龙,能给你双倍!十倍!”
“只要你……”
赵瑞龙的眼神变得如同淬毒的钩子,死死钩住祁同伟的灵魂:
“……把岩台山那份报告,还有你从档案库带出来的所有东西……交出来!”
图穷匕见!
狰狞毕露!
巨大的压力如同冰冷的铁钳,瞬间扼紧了祁同伟的心脏!左肩的贯穿伤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赵瑞龙那无形的钩子,真的钩进了他尚未愈合的血肉!
交?
交出用命换来的铁证?
向赵瑞龙这条毒蛇低头?
换取那沾着人血的“前程”?
祁同伟的胸腔里,冰冷的怒意如同沉寂的火山岩浆,轰然翻涌!前世孤鹰岭那声绝望的“咔嗒”,今生档案库房那三道淬毒的弩箭,岩台山的屈辱,张宏的污蔑,报纸的诋毁……所有的画面瞬间冲垮堤坝!
一股混杂着剧痛、狂怒和被极致羞辱的冰冷杀意,几乎要冲破他强行维持的平静表象!
他沾着冷汗的右手,在宽大的官帽椅扶手下方,死死攥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左肩和心底的万分之一!
然而,就在这杀意即将喷薄的边缘——
祁同伟的指尖,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官帽椅扶手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冰冷的金属凸起!
那是他进来前,借着整理警服的动作,悄然贴附在椅背下方阴影里的——**微型高敏骨传导录音器!**
沙瑞金最后的底牌!
冰冷的金属触感,如同电流瞬间刺入神经!将他濒临失控的杀意强行压回冰封的深渊!
不能怒!
不能乱!
赵瑞龙要的,就是他失控!就是证据!
录音器在运转!
沙瑞金在听!
“嗬……”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从祁同伟紧抿的唇缝中逸出。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脸上所有的痛苦、愤怒、挣扎,都被一种极致的冰冷强行抹平。只剩下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平静得令人心悸,首首地迎向赵瑞龙那如同毒蛇般审视的目光。
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抹……
**无声的、淬着剧毒与极致隐忍的……**
**冰冷弧度。**
“赵总,”祁同伟的声音响起,嘶哑干涩到了极点,却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如同暴风雨眼中心诡异的死寂,“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岩台山的报告,是省厅绝密。它的去向,由组织决定。”
“至于我祁同伟的前程……”
他微微停顿,沾着冷汗和掌心渗出血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左肩警服下那处带来持续剧痛的伤疤。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决绝。
“……不劳赵总费心。”
“我这个人……”
祁同伟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捞出来,一字一顿,砸在粘稠的空气里:
“……认死理。”
“该是我的东西……”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刺穿赵瑞龙眼底的惊愕和迅速升腾的暴怒!
“……**谁也拿不走!**”
“砰!”
赵瑞龙手中的水晶威士忌杯被他狠狠砸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琥珀色的酒液和玻璃碎片西溅!
“祁同伟!!”赵瑞龙猛地站起身,那张英俊的脸瞬间扭曲,充满了被忤逆的狂怒和赤裸裸的杀意!他指着祁同伟,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利变调,如同夜枭嘶鸣:
“你他妈给脸不要脸!!”
“你以为你是谁?!一个走了狗屎运爬上来的泥腿子!!”
“你以为抱上沙瑞金的大腿就高枕无忧了?!我告诉你!在汉东!在赵家面前!沙瑞金他算个屁!!”
“敬酒不吃吃罚酒!!”
“好!好得很!!”
赵瑞龙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闪烁着疯狂而残忍的光芒:
“你不是认死理吗?你不是要查吗?!”
“老子让你查!!”
“我看你能查出什么花样!!”
“我看你能在物证处长的位置上……**坐几天!!**”
疯狂的咆哮在“听涛”阁内回荡,震得水晶吊灯都嗡嗡作响。
祁同伟依旧端坐在官帽椅上,脊背挺得笔首,如同孤鹰岭上那棵不曾被风折断的孤松。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左肩处,那被警服完美掩盖的伤疤深处,传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仿佛在无声地回应着赵瑞龙的咆哮。
他缓缓站起身。
动作因为剧痛而略显僵硬,却异常沉稳。
看都没看暴跳如雷的赵瑞龙一眼。
转身。
拖着沉重而微跛的步伐。
一步一步。
走向那扇通往外面冰冷夜色的雕花木门。
每一步,都踏在昂贵的地毯上,无声。
却如同踏在赵瑞龙那扭曲狰狞的脸上。
踏在汉东这片波谲云诡的权力棋盘之上。
身后,是赵瑞龙如同困兽般疯狂的咆哮和摔砸东西的巨响。
身前,是浓重得化不开的黑暗。
祁同伟沾着冷汗和血迹的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在踏出“听涛”阁大门、融入庄园冰冷夜色的瞬间……
**无声地加深。**
左耳深处,那枚微型骨传导接收器,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代表着最高指令完成的……
**电子蜂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