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被春末的暖意熏蒸着,柳絮纷飞如雪。然而沈家府邸那高墙深院内,气氛却如同腊月寒窖。柳寒枝(秦墨此世之名)蜷缩在书房逼仄的角落里,背对着门口透进的熹微天光。一张退亲的婚书被揉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弃置在脚边的尘埃里。他面前的画纸上,浓墨泼洒开一片混乱的阴云,中间只余几点猩红朱砂点染,如同斑斑血迹,触目惊心。
“孽障!”一声夹杂着暴怒和羞耻的呵斥在门外炸响!沈家老太爷,柳寒枝名义上的父亲(实际是家族中管理庶务的远房堂叔),须发戟张,脸色气得酱紫,拐杖几乎要戳穿青石板,“赵家多好的姻缘!书香门第!赵小姐知书达理!你……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竟敢……竟敢给赵家退还婚书?!还胡言乱语什么……什么不愿耽误人家?!你可知这是打了沈家、打了老父我多大的脸?!”
柳寒枝猛地转过身,脸色比脚下的退婚书还要惨白灰败。他被强行带回沈家半月,逼婚的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日日紧缚。他眼底布满了失眠的血丝,深陷的眼窝里是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挣扎:“不……不能娶……娶了……会害死她的……”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手指神经质地抓握着冰冷的砚台边缘,指节根根泛白。
“害死?”沈老太爷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冷笑连连,唾沫星子几乎溅到柳寒枝脸上,“我看你是失心疯了!整日对着画纸痴痴颠颠,画些不伦不类的花花草草!我看你是被哪个不知廉耻的下贱女人迷了心窍!拖累了整个沈家的名声!”他眼神阴鸷,如同盯着一个无用的废品,“这亲事由不得你!婚期己定!三日后,就是绑,也要把你绑去赵家拜堂!”
沉重的房门猛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训斥声。柳寒枝如同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颓然滑坐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隐隐作痛的头颅。那些破碎的、带血的画面又开始在脑海中闪现——冰冷的刑台、粗重的枷锁、漫天的花瓣中绝望消散的身影……还有洞房花烛夜的诅咒!“不……不能……娶……”
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与此同时。沈家高墙外的隐秘角落,一株开得正盛的樱树投下的婆娑阴影中。
曲瑶的身影模糊地嵌在树影里,气息收敛得如同石木。柳寒枝在书房内的痛苦挣扎,沈老太爷那不容置疑的逼婚宣言,一字不落,都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心痛如绞。
家族逼婚。这世间的规矩与束缚,又一次如同一座大山,要将他和她隔绝开来!
不行!绝不能让他重蹈覆辙!绝不能让他再次被逼迫、被陷害!更不能让另一个无辜的女子卷入他和她之间那被天谴诅咒的因果!
一个念头在曲瑶脑海中迅速成型:暗中相助!必须帮他!必须让他避开这桩强加的姻缘!
办法……有!
那夜书斋画中的神交之后,柳寒枝并未改变他抑郁阴郁的状态。但曲瑶作为暗中潜藏的影子,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细微变化——他外出写生的次数多了,而且总喜欢去一个地方:城西清波门外,掩映在层层竹林深处的一座幽静小尼庵——慈航庵的后山竹林。那里人迹罕至,只有清风、翠竹和……一个为庵堂抄写经卷的年轻女居士——张婉儿。
张婉儿是家道中落的孤女,寄居庵堂,性子沉静温柔,如同幽谷芝兰。柳寒枝几次去那里写生,总能看到她安静地在小溪边浣衣、或在檐下专注抄写的身影。他虽不主动攀谈,但曲瑶隔着距离都看得真切——当张婉儿偶尔注意到他在作画,对他展露出纯粹欣赏的、不带任何世俗压力的微笑时,他那阴沉的眉宇间,会极其短暂地松缓片刻,甚至在画纸上落笔描绘翠竹的笔触也会柔和那么一丝。
那是他在这被前世记忆碎片和无尽抑郁的迷雾笼罩的人生中,唯一感受到的一缕没有负担的、温暖的微光。
曲瑶悄然接近过几次。这个张婉儿,灵魂澄澈纯净,带着一种自然的善良,对柳寒枝也存着几分纯粹欣赏的好感。她孤苦无依,正是需要依靠的时候。
这……就是契机!
曲瑶开始如同世间最耐心的织梦者,隐在暗处,小心翼翼地牵动命运的丝线。
一个“偶然”的黄昏。柳寒枝写完生下山,途径庵堂旁的小径时,“恰好”碰到张婉儿在溪边浣衣时失足滑入冰冷刺骨的水中!柳寒枝几乎没有犹豫,本能地冲了过去,将惊慌失措、呛咳不止的张婉儿救上岸。
几天后,一个“意外”的午后暴雨。柳寒枝在庵堂屋檐下躲雨,张婉儿主动为他端来一杯热茶驱寒。两人隔着雨帘,首次有了简短的交谈。提及往事,柳寒枝眉间难掩孤苦郁郁之色,张婉儿眼中流露出理解和温婉的关怀。
时机一点点成熟。
最后,曲瑶动用了一点点最基础的迷惑类小术法(伪装成“巧合”和“心意相通”),在张婉儿平静的心湖里投下一颗名为“柳公子才是真正值得托付良人”的石子。那颗石子在恰当的时候激起涟漪——当沈家强硬的通牒再次下达,柳寒枝痛苦到几乎绝望时。
张婉儿在得知柳寒枝面临强势逼婚的压力后,鼓起极大的勇气,提笔给他留下一封手书,藏在他常去作画的大石之下。
信中字迹娟秀却带着决绝的恳切:
“……寒枝吾友:知君高洁,非慕浮华。亦知君深陷桎梏,身不由己。婉儿微命,不敢攀附贵府。然……若君真有离难之心,可愿……带婉儿远离樊笼?天涯海角,婉儿此生……唯君可托……”
信,柳寒枝看到了。
那封简短的、却饱含着孤注一掷信任的信,如同一道劈开他无边阴郁世界的惊雷!这陌生的世间,竟还有一人……愿以己身微光,照他前路?愿与他一同跳出这铜墙铁壁?那并非强烈的爱情,而是一种在黑暗中骤然看到同行者的、巨大的慰藉和解脱的冲动!
沈家强加的赵氏婚约如同一把悬顶之剑,张婉儿这小小的、纯净的信笺却像一把钥匙!
他如同抓住最后救命稻草的溺水者!心中被强压下的反抗意志瞬间点燃!他将那婚约视作通往地狱的路,而张婉儿伸出的手,就是那条通往自由的窄门!无需曲瑶再引导,他自己做出了最决绝的选择!
三日后,沈家大张旗鼓、喜气洋洋筹备婚礼,只等绑新郎上门迎娶赵氏女。然而,柳家书房内,早己空无一人。只有桌上一封墨迹未干的书信,简短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果决:“恕不孝子柳寒枝,不能从命。此生志不在此,就此别过,勿寻勿念。”
柳寒枝带着简单到寒酸的行李,和张婉儿——这个被他视为唯一温暖的希望——趁夜离开了禁锢他们的高墙,一路南下,隐入了更深的江南水乡烟雨之中。
曲瑶始终隐在暗处,如同守护的幽灵,远远地跟着他们。看着他们找到一处偏僻的临水村落安顿下来。看着柳寒枝在张婉儿温婉笑容的慰藉下,虽然阴郁底色仍在,眉宇间那紧锁的死结终究稍稍松缓,眼神也似乎多了些微弱但真实的光。看着他笨拙地摆起一个小小的画摊谋生,张婉儿则在旁边做些简单绣活补贴家用。他们清贫度日,相依为命,如同寒夜中依偎的两只孤雏,在远离尘嚣的地方,艰难地编织着属于他们的平凡安宁。
岁月在平凡相依中无声流淌。
一年后。江南初夏。
绿柳阴浓,蝉鸣初试。小院里,一株新种的芭蕉舒展着宽大的叶片。
柳寒枝从集市归来,带回一小坛新酿的梅子酒和一匹质地柔软的棉布。张婉儿迎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藕色襦裙,笑容温婉依旧,接过东西,眼角眉梢都带着平静的暖意:“回来了?画可都卖完了?”
“嗯,今日有人赏了幅小景。”柳寒枝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少了那份彻骨的阴冷,多了一丝烟火气。他的目光落在妻子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惜。这是他为自己、为那黑暗中伸出援手的人选择的路,他很满意。
他走近一步,带着一丝笨拙的温情,将棉布轻轻搭在张婉儿的手上:“给你……做件新衣。”
张婉儿微怔,脸上晕开淡淡的红霞,低声应道:“……好。”
不远处,屋角芭蕉叶宽大的阴影缝隙里。曲瑶静静地“站”着,身形融入浓绿的光影深处。她己经在这里守望了整整一年。此刻,她的目光穿透叶片的间隙,落在院中那对依偎的身影上。
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欣慰吗?看着他眉间阴郁稍缓,看着他能过上这平静日子,不再像前世那般被权势倾轧逼迫至死,她自然是欣慰的。可是……那深入骨髓的契约灼痛提醒她——这是她亲手推开、亲自送到了另一个女子身边的结果。她像隔着透明的琉璃墙看着,里面有她梦寐以求却永远无法触及的暖。
一种深沉的、被命运剥离在外的巨大悲凉感,伴随着一丝苦涩却清晰的释然,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的心。
就这样……也好。 她默默想着,只要他这一世平安喜乐,哪怕那喜乐中并无她。她可以继续在这烟雨江南里做一缕孤寂的影子,守望他终老。至少……他不用再经历前世的苦痛。这便是她耗尽第一瓣本命花的意义所在吧?
然而!就在张婉儿伸手接过那匹柔软棉布,指尖微动之际——
一股极其极其细微、细微到若非曲瑶的灵魂与柳寒枝有着契约烙印相连、绝难察觉的异样波动,如同最细微的电流,极其突兀地掠过曲瑶的灵魂感知!
是柳寒枝灵魂印记的警觉波动!
但绝非针对她!那波动微弱却清晰,指向的方向——正是笑意温婉的张婉儿!
曲瑶心中猛地一凛!如同冷水浇头!她瞬间收敛所有杂念,所有感知力凝聚成最敏锐的丝线,无声无息地缠绕过去!这丝线的另一端,首接连接着柳寒枝灵魂深处那被轮回封印却依然存在的烙印!她并非主动窥探他,而是敏锐地捕捉着烙印对异常的反应!
几乎在同时!
张婉儿那温婉含笑的眼眸深处,在目光与柳寒枝视线交错的刹那——一丝极其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分辨的异样光芒,如同深潭底潜藏的寒冰裂痕,极其短暂地一闪即逝!绝非人类情感流露的温软,而是一种……近乎程序般的审视?一种隐藏在表象之下、冰冷到不自然的……计算感?!
同时!那温婉笑容的弧度!眼角弯起的细微纹路!在那一霎……似乎出现了短暂的僵硬和极其精确的复制重现?如同一张精心描绘的面具出现了极其微小的、非人类神经能控制的像素延迟?!
寒意!刺骨的寒意瞬间窜上曲瑶的脊椎!
不对!这感觉不对!
那绝对不是一个温柔清贫的普通孤女该有的灵魂本质!
曲瑶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恐慌和荒诞的疑云瞬间笼罩了她!
她强行压制住立刻探查的冲动,死死盯住张婉儿(或者说,那占据着张婉儿形象的“东西”)!一种源于花灵本能的、对某些高阶伪装力量的天然排斥感开始在她灵核中疯狂预警!这种力量绝非人间所有!甚至……隐隐透着一种让她灵魂深处的契约烙印感到强烈不安、本能想要远离的……阴冷威压感?!
那不是人类女子!
那是某种极其擅长拟态、却又因为过于“完美”而露出致命破绽的……异物!
一个念头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曲瑶混乱的思绪中!让她浑身冰寒刺骨!不寒而栗!
莫非……是……
玄冥?!那个冰冷的三界司判官?!
这个猜测带来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如果是他……他化身张婉儿接近柳寒枝……想做什么?!观察?监视?还是……设下更加致命的陷阱?!
她眼睁睁地看着柳寒枝丝毫没有察觉“妻子”那一瞬间极其不自然的异样,只是看着她接过布匹,脸上带着满足的宁静。
而“张婉儿”,笑容温婉依旧,拿着布匹转身:“我去给你煮碗梅子汤解解暑。”声音柔和,动作自然。
但曲瑶在那瞬间异样之后,再看她一切如常的举动,只感到无比强烈的不协调感和……寒意!
看着那抹温婉的藕色身影消失在门帘后。
曲瑶攥紧的手心,一片冰冷滑腻,如同沾满了万年玄冰融化的雪水。
那被她亲手促成的、短暂照亮柳寒枝黑暗的温暖“良缘”……
一瞬间……染上了无法言喻的诡异与阴谋的血色!
真正的风暴,在她放下警惕、准备默默守望他们余生的时候,才悄然露出了狰狞的獠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