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杯里的毛尖浮沉着,热气袅袅。曲瑶盯着杯沿一圈细密的水珠,指尖无意识着杯壁。窗外梧桐叶的影子投在桌面,晃晃悠悠。
“曲老师?”小圆捧着账本探头。
“上月的花材款结清了,就是……秦先生工作室那边,定金退不退?”
“退。”曲瑶没抬眼,“原路退回。”
小圆“哦”了一声,没走,脚尖蹭着地板。
“那个……秦先生昨天又来了,在门外转悠半天,塞了封信给门卫。
”她摸出个牛皮纸信封放桌上,“说务必给您。”
信封没封口。曲瑶抽出一张素白信笺,上面是遒劲的行楷:
“曲老师台鉴:日前唐突,万分抱歉。然连日怪梦缠身,夜不安枕。梦中烽火连天,血染残樱,每每见一女子浴血而战,背影……与您神似。又或置身水牢寒狱,幽蓝锁链缠身,刺骨之痛,醒犹在髓。若您知晓此中缘由,万望拨冗一见。秦陌敬上。”
墨迹力透纸背,洇着纸背。曲瑶指尖拂过“血染残樱”西字,信纸边缘被捏出细微的皱褶。
“知道了。”她将信纸折好塞回信封,“你去忙。”
小圆欲言又止,还是带上门走了。
曲瑶起身走到窗边。楼下梧桐树旁,秦陌正倚着辆旧自行车,仰头望着她窗口。
晨光里,他眼下两抹青黑清晰可见,下巴也冒了层胡茬。见她身影出现,他猛地站首,抬手似乎想招呼,又犹豫着放下。
曲瑶拉上纱帘。灵核深处那瓣花传来细密的、冰针般的刺痛。玄冥的警告如同淬毒的冰锥悬在头顶——再有一次,魂飞魄散。
她端起凉透的茶,一口灌下。苦意从舌尖蔓延到心底。
------
暮色西合。曲瑶锁了花店门,沿着河堤慢慢走。
晚风带着水汽,吹不散心头的窒闷。拐进小巷,路灯昏黄的光晕下,一个熟悉的身影蹲在墙根。
秦陌面前摆着个旧搪瓷盆,盆里几尾红鲤游得正欢。他指尖捻着鱼食,一粒粒丢进水里,目光却放空,不知落在何处。
昏黄的光勾勒出他疲惫的侧脸,额角一道浅疤在灯下若隐若现——那是明朝战场上,箭簇擦过的旧痕。
曲瑶脚步顿住。
“曲老师?”秦陌闻声抬头,眼底血丝密布,扯出个勉强的笑。
“真巧。”他拍拍裤腿站起身,“刚路过花鸟市场,看这鱼……像在水牢里关久了,闷得慌,买来放生。”
他端起盆,走到河边,将鱼连水倾入河中。
红鲤摆尾没入黑暗的水面。
“水牢……”秦陌望着涟漪,声音干涩。
“昨晚又梦见了。冰水淹到脖子,锁链缠着心口,勒得喘不过气。抬头……顶上有个小窗,月光透进来,照着一个影子。”他转头,目光沉沉落在曲瑶脸上。
“那影子……在刻花。刻在冰墙上,一笔一笔……像刻在我骨头上。”
曲瑶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陷进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那是三界司水牢里,她用尽力气刻下的樱痕。
“秦先生。”她声音冷硬,“我说过,该去看医生。”
“看了!”秦陌突然拔高声音,带着压抑的烦躁。
“心理医生说我压力大,焦虑症!开了药!吃了!没用!”他逼近一步,眼底翻涌着痛苦和困惑。
“那些梦太真了!真到我能闻到血锈味!能感觉到冰碴子扎进骨头缝!还有……”
他声音哽住,抬手狠狠搓了把脸:“……还有你!梦里那个你,每次回头看我……眼神都像在告别!好像……好像看一眼就少一眼!”他死死盯着她。
“曲瑶,你告诉我,那到底是不是梦?!”
河风卷着水腥气扑来。曲瑶看着他通红的眼,仿佛看到明朝刑场上,秦默身中七箭仍不肯倒下的身影。灵核剧痛如潮水翻涌,那瓣花边缘的枯黄正悄然蔓延。
“是梦。”她斩钉截铁,转身就走,“秦先生,别再跟着我。”
手腕却被一把攥住!滚烫的掌心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
“那这个呢?!”秦陌另一只手猛地从裤兜掏出个东西,塞进她掌心!
冰凉,坚硬,带着金属的棱角。
曲瑶低头——
半块残破的青铜锁片。边缘磨损得厉害,刻痕却清晰可见:半朵残缺的樱花,缠绕着半截断裂的锁链。
正是当年三界司水牢,缚灵锁崩碎后,她遗落在寒冰中的碎片!
“哪来的?”她声音发颤。
“梦里!”秦陌呼吸急促。
“就在那个水牢!你被锁链拖走的时候,这东西掉在冰上!我捡起来了!醒来……它就在我枕头底下!”他手指收紧,几乎捏碎她的腕骨。
“曲瑶!这锁片是铁的!冰的!上面还有陈年的锈!你告诉我!什么梦能把这种东西……带出来?!”
曲瑶浑身血液似乎瞬间冻结。她看着掌心那半块冰冷的青铜,又看向秦陌因激动而扭曲的脸庞。
他魂魄深处那点脆弱的银白光晕,此刻正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疯狂震颤,边缘崩裂的碎屑如同燃烧的星火,刺痛她的灵核!
“放手!”她厉喝,猛地抽手!
嗤啦——!
衣袖被撕裂!半块青铜锁片脱手飞出,“当啷”一声砸在青石板上,滚进路边草丛!
秦陌踉跄一步,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又看向草丛,再看向曲瑶苍白如纸的脸和她撕裂的袖口。
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渐渐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绝望的茫然取代。
“为什么……”他喃喃,像问她又像问自己,“为什么你每次……都要逃?”
曲瑶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砖墙。灵核深处那瓣花传来清晰的、撕裂般的锐痛,枯死的黑纹正沿着花瓣脉络悄然扩散。
她看着秦陌失魂落魄地蹲下身,在草丛里徒劳地摸索那半块锁片。
路灯将他佝偻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湿漉漉的石板上,像一株即将被风吹折的枯草。
风穿过空荡的小巷,卷起几片梧桐落叶,打着旋儿扑上她撕裂的袖口,粘在冰冷的皮肤上。
她闭上眼,喉间涌上浓重的血腥气。
“秦陌。”她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别再做梦了。”
“再梦下去……”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碴里挤出,“你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