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道赐婚的圣旨所带来的余波,在短短一日之内便席卷了整个京城,自然也包括了看似与世隔绝的致知书院。
当秋诚再次踏入学舍时,他敏锐地察觉到周围的气氛都变了。
那些曾经投向他的充满了嫉妒与审视的目光,此刻大多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所取代——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讨好与浓浓羡慕的眼神。
秋诚,成国公府的养子,如今有了一个全新的身份——三皇子谢景明未来的妻弟,一个不折不扣的皇亲国戚。
“哎哟,秋诚兄,早啊!”
“秋诚兄当日的策论当真是振聋发聩,小弟佩服得五体投地!”
以往那些对他爱答不理的世家子弟,此刻都像换了副面孔,一个个脸上堆满了热情的笑容,主动上前与他寒暄,言语之间满是恭维与亲近之意。
甚至连苏若瑶,在偶遇他时,那明亮的眸子里,都多了一丝以前从未有过的深沉与郑重。
秋诚知道,他们看的早己不是他这个人,而是他身后那座名为三皇子的新靠山。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地应付着这些虚伪的客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份突如其来的尊荣,不过是建立在姐姐牺牲幸福的基础之上的一座脆弱的空中楼阁。
他不能接受,更不会沉溺其中。
在经历了最初的愤怒与无力之后,秋诚脑海里的冷静迅速地占据了上风。
他知道,仅凭一腔热血,无法对抗那至高无上的皇权。
他需要一个真正懂得这朝堂棋局规则的智囊,一个可以信任的、为他指点迷津的盟友。
而这个人选在他的心中早己清晰无比。
......
这一日午后。
秋诚没有去任何地方,而是朝着书院深处那座名为“听竹轩”的雅致小院走去。
听竹轩内,一派清幽宁静。
陆知微正坐在窗边,手捧一卷古籍细细品读。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在她那身月白色的长裙上洒下斑驳的光点,让她整个人都仿佛笼罩在一层不食人间烟火的光晕之中。
看到秋诚前来,她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对着他温柔一笑。
“来了?”她的声音如同她的人,温润而又安宁,“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冷清的地方来了?”
“小姨妈。”秋诚恭敬地行了一礼,随即将一本早己准备好的《南朝史记》,作为自己的借口,呈了上去。
“姨妈,侄儿近日在研读史书,心中有几处不解,百思不得其法,今日是特地来向您请教学问的。”
“哦?”陆知微的眼中,闪过一丝莞尔的笑意,“说来听听。”
秋诚将书卷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一段文字,看似随意地问道:
“先生请看,此处记载,南朝明帝在位时,其第三子,素有贤名,深得帝心。”p
“为巩固其地位,明帝欲为其迎娶当时手握重兵的定北侯之女为正妃。史书对此,评价甚高,称其为‘良才佳偶,国之幸事’。”
他抬起头,目光看似清澈,实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可的、试探的精光。
“可学生却以为,皇子与将门联姻,虽能得一时之助力,却也极易引来君父猜忌,更会让其他派系群起而攻之。”
“此举无异于将自身置于烈火之上。不知,于那位皇子而言,这究竟是明智之举,还是……一步险棋?还请先生为我解惑。”
他没有提秋莞柔,更没有提谢景明。
他这是在试探。
试探这位小姨妈,究竟是母亲口中那个纯真的才女,还是一个……可以与自己共谋大事的、真正的智者。
以他的首觉来说,多半会是后者。
陆知微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在听到这个问题时,微微地凝滞了一下。
她何其聪明,又岂会听不出自己这个外甥这番话里那昭然若揭的弦外之音?
她被秋诚的这份敏锐与胆识,给深深地震惊了。
圣旨才下几天?
满京城的人都还沉浸在这桩天作之合的震惊之中。
而这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却己经从最初的震惊与愤怒中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并且开始主动地去思考,去破局,甚至……己经将试探的触角,伸向了自己。
这份心性,这份智谋,哪里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有趣。
当真是,有趣得紧。
陆宜蘅说她的这个妹妹,纯真不似自己。
这话,说对了一半。
陆知微确实纯真,但她的纯真,并非是来自于不通世故的天真,而是来自于看透了世事之后的、一种主动选择的淡泊。
她不愿卷入朝堂的纷争,不代表她看不懂其中的波谲云诡。
陆知微年幼时确实是按着陆宜蘅的道路走的,但自她知晓的更多之后,便不认为陆宜蘅的选择有多么明智了。
她的心中第一次对这个名义上的外甥,生出了一股欣赏与喜爱,不过目前还只是长辈对晚辈。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出纤纤玉指,轻轻地在身旁的琴弦上拨动了一下。
“铮——”
一声清越的琴音,在竹林间悠然散开。
“诚儿,”她抬起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问的,当真是书上的那位南朝皇子吗?”
见心思被点破,秋诚也不再伪装。
他索性站起身,对着陆知微再次深深一揖,那姿态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来得更加郑重,也更加恳切。
“请小姨妈教我。”
这一次,他问的不再是书本,而是这大乾朝的棋局,是这棋局之上的每一个棋子。
陆知微看着他那双充满了决意与恳切的、黑白分明的眼睛,心中的那点欣赏,渐渐地,转化为了一丝更为深沉的、想要将其好好雕琢、悉心培养的念头。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你既问我,我便与你好好地论一论这朝堂,论一论这……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