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初秋特有的澄澈与温煦,慷慨地泼洒进晴岚轩的雕花木窗。细密的光束穿过窗棂,在擦拭得光可鉴人的红木柜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几何图案。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无声地悬浮、旋转,仿佛被时光本身凝固的金色星屑。空气里沉淀着陈年木料沉稳的芬芳、干燥书页特有的墨香,以及一丝若有似无、几乎难以捕捉的淡雅檀香,共同编织出一种近乎凝固的宁静。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几乎将晴岚轩拖入镜中幽冥的照骨镜风波,己悄然滑过数日。表面的疮痍被仔细抚平,碎裂的痕迹被小心遮掩,但某种无形的涟漪,仍在日常的平静水面下悄然扩散。
苏雨晴正微微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将一件清代的青花山水笔筒放回博古架的高层。笔筒釉色温润,山水意境悠远,是她颇为喜爱的一件小物。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目光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时悄然滑向柜台之后。
柯文柏坐在那张宽大的红木扶手椅里,身体微微前倾,手中捧着一本封面泛黄、边角磨损严重的线装古籍。书页上的蝇头小楷墨色深沉,仿佛沉淀着久远的秘密。然而,他的眼神却并未聚焦在那些古老的文字上。他的视线穿透了纸页,投向某个虚空之处,指尖无意识地沿着书页边缘缓缓,带着一种沉思,又更像是某种阻滞。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聚拢,形成一个极淡的川字纹,随即又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迅速平复,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有那瞬间掠过眼底的一丝茫然,泄露了刚刚经历过的短暂“断片”。
“又卡住了?”苏雨晴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寻常腔调,如同询问天气。她没有回头,继续将博古架上几件略显凌乱的玉器——一枚温润的平安扣,一只玲珑的瑞兽把件——逐一归位,指尖感受着玉石特有的冰凉触感。
柯文柏闻声,仿佛从一场短暂的失神中惊醒。他抬起头,眼神重新凝聚,落在苏雨晴忙碌的背影上,唇边牵起一个带着歉意的、极浅的弧度。“嗯…”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没什么要紧,只是…刚才在想…”他顿了顿,似乎在努力捕捉那个溜走的念头,指腹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昨晚那碗馄饨汤里,漂浮着的到底是紫菜,还是切得极细的虾皮?”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的无奈,像在谈论一个无关紧要又有点恼人的小谜题。照骨镜的代价如同跗骨之蛆,并未因事件的平息而消散。他的记忆之河,偶尔会毫无预兆地出现淤塞,某些无关紧要的片段会突兀地闪回,或者干脆在某个节点短暂地陷入一片空白,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忽明忽暗。
苏雨晴转过身,手中端着一杯刚泡好的清茶。细白瓷杯里,碧绿的茶汤清澈见底,几片嫩芽舒展沉浮,袅袅的热气氤氲了她清亮的眉眼,柔和了轮廓。她将茶杯轻轻放在柯文柏面前的柜台上,杯底与木质台面接触,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紫菜。”她语气笃定,如同陈述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嘴角弯起一个温和而安抚的弧度,“张记的老规矩了,错不了。下次带你去,你亲自尝一口,说不定就能想起来了。”
温热的瓷壁传递着暖意,透过掌心熨贴着柯文柏微凉的手指,似乎也驱散了些许记忆迷雾带来的那点微不可察的寒意。他端起茶杯,凑近唇边,清冽的茶香钻入鼻腔,带着洗涤般的清新。他啜饮了一小口,温热的茶汤滑过喉咙,那点因记忆短暂缺失而产生的细微尴尬也随之淡去。“好。”他应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可靠。两人之间弥漫开一种无言的默契,绝口不提那面被重重符咒与秘法重新封印、深藏于店内地库的汉代铜镜,更不去触碰镜中界里那些足以令人心智崩溃的诡谲景象。生活似乎正竭尽全力地回归某种平稳的轨道,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表面的惊涛骇浪终将平息,只留下层层扩散又终归消散的涟漪。
店内流淌着轻柔的背景音乐——一张老式黑胶唱片在唱机里悠悠旋转,舒缓的古典吉他旋律如同涓涓细流,在静谧的空间里缓缓流淌,安抚着每一件沉默的古董。苏雨晴走到临街的窗边,那里陈列着一架颇为引人注目的民国珐琅彩座钟。钟身线条流畅优雅,通体以细腻的珐琅彩绘饰着繁复而富丽的缠枝西番莲纹,色彩明艳又不失古雅,是前几日刚收来的物件,还没来得及仔细清理。
她拿起一块柔软干净的白色绒布,准备擦拭覆盖钟面的玻璃罩,拂去上面沾染的细微浮尘。指尖刚刚触及那冰凉光滑的玻璃表面——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脆响,如同钟表心脏骤然停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