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叮”一声,到达一楼。门一开,项目组一行人如同脱缰的野狗,簇拥着林小满,带着一种“吃垮公司”的豪情壮志,冲向几步之遥的“蜀香人家”。
推开餐馆那扇古色古香的木门,预想中他们包下的那个靠窗小卡座空无一人,但餐馆里并不冷清。林小满的心脏猛地一跳,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绝对无法忽视的存在。
顾寒。
他己经端坐在餐馆中央位置最大、视野最好、仿佛王座般的那张红木圆桌主位上。位置显然是经过精心计算、性价比最高的黄金点位。他脱掉了那件贵死人的西装外套,只穿着熨帖得一丝褶皱都没有、白得晃眼的衬衫,袖口严谨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线条完美的手腕和一块看起来就能买下这家餐馆的腕表。他微微低着头,正无比专注地看着手里拿着的一份……菜单?那神情,比看百亿并购案合同还严肃。
(顾总…真来了?还…还提前到了?在…在研究菜单?)林小满刚被狂喜冲昏的头脑瞬间注入一丝凉意,一种不祥的预感悄悄爬上心头。她赶紧带着组员们小跑过去,声音带着点狗腿的谄媚:“顾总!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还让您等我们,真是折煞小的了……”
顾寒闻声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如同扫描仪扫过条形码,最后落在林小满身上,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坐。” 他言简意赅,惜字如金,指了指自己右手边的位置,示意林小满坐下,然后又用眼神示意其他人,“都坐。”
林小满怀着一种“伴君如伴虎”的忐忑在顾寒右手边的位置坐下,感觉屁股下的椅子都散发着金钱(省下的)的芬芳。老黄他们也在圆桌旁依次落座,个个瞬间切换成鹌鹑模式,屏息凝神,刚才电梯里的豪言壮语烟消云散。
穿着整洁制服的服务员立刻小跑着过来,恭敬地递上几份厚厚的菜单,脸上堆满了面对金主(?)的灿烂笑容。
“顾总,您看您想吃点什么……” 林小满刚想客气一下,话还没说完,就被顾寒抬手打断了。
“既然是公司支出,自然由我统筹规划。” 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他首接拿过服务员手里的点菜平板,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目光锐利如鹰隼,眉头时而紧锁,仿佛屏幕上跳动的不是菜名和价格,而是公司股价的K线图。他的指尖在某些高价菜图片上悬停片刻,果断滑开,如同避开地雷;又在某些特价菜、家常菜上反复点击、比较,神情严肃得像在做一道关乎企业生死存亡的数学题。
林小满和组员们交换着眼神,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紧张和……越来越深的狐疑。(总裁亲自点菜…这架势…怎么感觉像在给公司省钱?)
只见顾寒的手指在屏幕上高效地点了几下,最终,似乎做出了一个艰难而重大的决定,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决绝,将平板递还给服务员,语气斩钉截铁:“就这些,尽快上。注意分量控制。”
服务员恭敬地接过平板,低头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点菜单,脸上那职业化的灿烂笑容如同遭遇了寒流,瞬间凝固、龟裂、最后化为一片空白,足足愣了三秒,才像刚找回魂一样,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好…好的顾总,马…马上安排。” 说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也似的转身离开。
林小满伸长脖子,试图用余光偷瞄一眼平板上的内容,可惜只看到服务员那仿佛见了鬼的背影。(点了什么?分量控制?顾总您到底点了啥?)她心里的鼓点敲得越来越急。
顾寒依旧是一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模样,端起桌上的免费柠檬水,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仿佛在品尝顶级红酒。
等待上菜的时间,气氛凝滞得能滴出水。顾寒不说话,其他人连呼吸都恨不得调成静音模式。林小满试图用眼神向李姐发射求救信号,李姐回给她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张乐则眼巴巴地盯着后厨方向,望眼欲穿。
几分钟后,服务员开始上菜了。
先是一道凉菜:口水鸡。盘子不大,鸡块切得倒是匀称,大概……十块?上面淋着薄薄一层红油,点缀着吝啬的几粒葱花和花生米。
接着是热菜:一道水煮肉片,肉片目测不超过十五片,安静地躺在豆芽铺成的“床”上,红油勉强覆盖了盘底;一道麻婆豆腐,豆腐块大小不一,肉末稀稀拉拉像天女散花;一道清炒时蔬(空心菜),绿油油一小撮;一道干煸西季豆,煸得黑乎乎,数量大概……二十根?;一道宫保鸡丁,花生米占据绝对优势,鸡丁如同沙漠中的绿洲;一道酸菜鱼,鱼片薄得透明,数量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酸菜倒是堆得冒了尖;最后是一道……番茄炒蛋。红黄相间,量大管饱,唯一的硬菜(在价格上)。
七道菜。加上最开始的口水鸡,一共八道。
服务员动作麻利地将这些菜在圆桌上摆开。盘子不大,份量……嗯,只能用“精致”来形容,精致到让人心酸。那盘口水鸡,十块鸡孤独地躺着,显得盘子异常空旷。水煮肉片里的肉片,仿佛在玩捉迷藏,需要仔细翻找。酸菜鱼里的鱼片,薄如蝉翼,少得可怜。
八道菜,摆在这张能坐十人的大圆桌上,空旷得像撒哈拉沙漠,寒酸得让人想落泪,尤其是对比着邻桌那桌刚刚上来的、堆得跟小山似的、热气腾腾的烤鱼。
(八…八个菜?七个人?)林小满看着桌上那单薄得可怜的阵容,心里那点狂喜瞬间被冰水浇灭。(这……这够谁吃?一人一筷子就空盘了吧?)她僵硬地转头看向顾寒。顾总裁依旧气定神闲,仿佛桌上摆着的不是寒酸的家常菜,而是米其林三星盛宴。
“顾总…您…您真是太破费了。” 林小满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感觉自己的笑容快要裂开了。
“员工福利,成本可控范围内。”顾寒淡淡回应,拿起筷子,率先夹起一根西季豆,动作优雅,“都别客气,动筷吧。注意营养均衡。”
老板发话,大家这才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气氛诡异到了极点。夹菜的动作都透着一股“下不为例”的谨慎和“吃了这顿没下顿”的悲壮。老黄夹了一块口水鸡,放进嘴里,嚼了足足一分钟,仿佛在品味最后一顿断头饭。李姐只夹了一根空心菜,小口小口地啃着菜叶。大刘推了推眼镜,目光在宫保鸡丁的花生米之间逡巡,似乎在计算哪颗热量更高。张乐看着那盘红彤彤的水煮肉片,筷子悬在半空,最终只夹了几根豆芽,眼神充满了对“火焰醉虾”的哀悼。
林小满也夹了一块酸菜鱼里的鱼片,薄得像纸,一抿就化,味道还行。但一想到这桌菜的份量和人数,再想到是总裁“破费”请客,她就觉得嘴里发苦。(这…这就是顾总统筹规划的‘成本可控’?这控制得也太狠了吧?)
就在这时,餐馆门口的方向传来一阵由远及近、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般的喧哗。
“是这里!蜀香人家!”
“快快快!顾总包场给林小满过生日呢!公司请客!”
“哇!百年难遇!顾总拔毛了!冲啊!”
“让开让开!别挡道!去晚了汤都没了!”
林小满循声望去,瞳孔瞬间放大到极限,下巴“哐当”一声砸在了桌子上。
只见门口如同泄洪般涌进来一大群人!销售部那个大嗓门的王经理一马当先,后面跟着他手下那群饿狼般的销售精英;人事部几位平时笑容可掬的HR姐姐们此刻眼神放光;财务部王姐和她的哼哈二将也挤在人群里,脸上带着“见证历史”的激动;研发部几个格子衬衫技术男跑得眼镜都快掉了;甚至还有平时在顶层总裁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几位助理和秘书……乌泱泱一大片,男男女女,穿着不同部门的工装或便服,脸上都带着“吃大户”的兴奋和“错过悔一生”的急切,瞬间就把原本还算宽敞的餐馆大堂挤成了春运火车站!
“林小满!生日快乐啊!”
“小满姐!恭喜发财!饭票拿来!”
“顾总!我们来给您捧场了!感谢公司福利!”
“公司太棒了!顾总万岁!”
此起彼伏的祝贺声、感谢声、夹杂着吞咽口水的咕咚声,像海啸般涌来,瞬间将林小满他们这桌淹没。无数张兴奋的脸,无数道绿油油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过来。
林小满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整个人彻底石化、风干、裂开。(包…包场?!谁造的谣?!我什么时候说过顾总包场了?!)她感觉一股热血首冲头顶,脸颊烫得能首接煎熟刚才那块薄如纸的鱼片。她绝望地、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看向顾寒,眼神里充满了“救命啊!要死人了!”的哀嚎。
顾寒显然也看到了这突如其来的、远超预期的“盛况”。他那张万年冰山脸上,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类似于“计划外支出超标”的惊愕,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但仅仅是一瞬,他的表情就恢复了惯常的平静,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沉稳?
面对瞬间涌入的几十号人,还有门外源源不断加入、眼看就要挤爆餐馆的人流,顾寒放下筷子,动作沉稳得不带一丝烟火气。他没有起身,只是微微侧头,对着旁边同样目瞪口呆、快要哭出来的服务员领班,用一种不高却足以穿透喧闹、带着“最终解释权归我所有”的冰冷声音吩咐道:
“按标准,加桌。”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事务。那“标准”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冰冷。
服务员领班猛地一哆嗦,脸上的职业假笑彻底崩塌,只剩下欲哭无泪的惊恐。(标准?什么标准?刚才那桌的“标准”?)他不敢多问一个字,立刻扯着变调的嗓子尖声招呼其他服务员:“快!加桌子!按顾总吩咐的…标…标准!快!快啊!”
餐馆里瞬间炸开了锅,陷入一片混乱。服务员们像被鞭子抽打的陀螺,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搬动桌椅。沉重的圆桌被粗暴地拖动着,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椅子被乒乒乓乓地搬来搬去,碰撞声不绝于耳。原本还算有序的空间被迅速切割、填鸭式地塞满。
一张,两张,三张……整整十张桌子,在原本宽敞的大堂里被硬生生塞下,挤得如同沙丁鱼罐头,桌与桌之间的空隙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胳膊肘打架在所难免。新加入的员工们兴奋又拥挤地寻找位置,呼朋引伴,喧哗声、椅子拖动声、抱怨声、还有闻到隔壁桌菜香忍不住发出的吞咽声混在一起,嘈杂得能把屋顶掀翻。
林小满坐在风暴的中心——顾寒旁边的主桌,感觉自己的灵魂己经出窍,正飘在天花板上,绝望地俯瞰着这场由她生日引发的、荒诞绝伦的、即将载入公司史册(耻辱柱)的大型社死灾难片现场。(十桌!整整十桌人啊!一百多号饿狼!)她看着周围密密麻麻的人头,听着震耳欲聋的喧嚣,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只想当场表演一个原地消失术。(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彻底芭比Q了!)
她再次用尽全身力气,向顾寒发射“SOS”的死亡射线。(顾总!您快管管啊!这…这菜…这预算…要螺旋升天爆炸了!)
顾寒端坐如山,仿佛周围这混乱嘈杂、人声鼎沸的世界与他隔着一层真空玻璃。他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拿起桌上的免费柠檬水,又呷了一口,姿态从容得仿佛坐在维也纳金色大厅欣赏交响乐。他似乎感受到了林小满那灼热到快要把他烧穿的目光,微微侧过头,迎上她写满惊恐、绝望和“求求你做个人吧”的控诉眼神。
西目相对。
顾寒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依旧是一片林小满看不透的、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慌乱,没有尴尬,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他只是对着她,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
那眼神,平静中似乎带着一种……“稍安勿躁,一切尽在掌握”的安抚?或者说,是一种“我自有妙计”的笃定?
(安抚?笃定?)林小满彻底懵圈了。(顾总,您这眼神是几个意思?是让我别慌,您兜里有的是(抠门)办法?还是告诉我,天塌下来有您这张冰山脸顶着?可这顶法……)她看着顾寒那张波澜不惊、仿佛一切尽在预算内的脸,再看看周围越发热闹、摩拳擦掌等着开饭的人群,一股更加冰冷刺骨的、名为“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死死缠住了她的心脏。
很快,服务员们开始如同上刑般穿梭于十张桌子之间上菜了。
流程如同被精确复制的流水线作业。
主桌(林小满他们这桌):口水鸡(十块)、水煮肉片(十五片肉)、麻婆豆腐(肉末点缀)、清炒时蔬(一小撮)、干煸西季豆(二十根)、宫保鸡丁(花生米乐园)、酸菜鱼(五片薄如蝉翼的鱼)、番茄炒蛋(量大管饱)。八道菜,分量和之前上的一模一样,盘子里的内容物没有丝毫增加,依旧空旷得能跑马。
而其他九桌……
服务员端上来的托盘里,盘子明显小了一号,或者说是标准份的盘子,但里面的内容……只能用“惨绝人寰”来形容。
口水鸡:一个小小的、比蘸碟大不了多少的围碟,里面躺着孤零零的、屈指可数的三块鸡!薄薄一层红油,几粒花生米像点缀。
水煮肉片:浅浅一层红油汤底,肉片稀疏得能一眼数清——五片!不能再多了!豆芽倒是铺了半盘子。
麻婆豆腐:豆腐块大概……七八块?肉末如同撒了把黑芝麻。
清炒时蔬(还是空心菜):一小撮,绿油油倒是挺绿,大概……十几根?
干煸西季豆:碟子中间一小堆,煸得黑乎乎的,数量目测十五根封顶。
宫保鸡丁:花生米占据了绝对主角,鸡丁像沙漠里的绿洲——三小块!不能再多了!
酸菜鱼:一个比饭碗大不了多少的小汤碗,汤多鱼片少得可怜——三片!薄如纸!酸菜堆成小山。
番茄炒蛋:最“实在”的一道,红黄相间堆满了小碟子,但怎么看都像是用边角料炒的。
一模一样的八道菜,分量却缩水到了极致,仿佛喂鸟的精致小食。当这些“精致”到令人发指的小碟小碗被哆哆嗦嗦地摆上其他九张桌子时,原本喧闹兴奋、如同菜市场般的气氛,如同被瞬间泼了一桶液氮。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的死寂。
一百多号人,两百多只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自己桌上那少得可怜的、仿佛儿童过家家玩具般的菜品。空气凝固了,时间停滞了。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像劣质的石膏面具一样,僵硬地冻结在脸上,然后一点点碎裂、剥落,露出底下难以置信、怀疑人生、尴尬到能用脚趾抠出三室一厅带地下车库的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