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三更,雪霁初晴。整个世界宛如被大自然这位神奇的艺术家精心雕琢过一般,一片银白。那厚厚的积雪覆盖着大地、山峦、树木和房屋,仿佛给世间万物都披上了一层洁白无瑕的羽衣。凛冽的晨光洒在这银白世界上,折射出刺眼的光芒,让人有些睁不开眼。
肖宗贵早早地起了床,简单地洗漱了一把后,就来到村农会,领着三名村农会骨干踏着积雪首奔县城。
一路上,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是大自然在为他们的前行伴奏。他们的身影在这银白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渺小,但他们的步伐却坚定而有力。肖宗贵走在最前面,他的眉头紧锁,眼神中透露出一丝焦急。其他三名骨干跟在后面,他们也都神情严肃,各自想着心事。
终于,他们来到了县政府的公安科。见公安科的大门口有哨兵站岗。肖宗贵走上前去,和哨兵说明来意。
“同志,我们是青龙垭村农会的,想来见见你们科长。”肖宗贵说道,声音洪亮而清晰。
警员看了一下肖宗过递给他的介绍信,上下打量了他们几个人一番,然后礼貌地说道:“请进吧,张科长己在办公室。”
他们走进了公安科的大院,院子里的积雪还没有来得及清扫,踩上去软绵绵的。他们沿着走廊找到了科长的办公室门口。肖宗贵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地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了一个低沉而有力的声音。
肖宗贵推开门,带着三名骨干走了进去。办公室里的炉火正旺,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铜把手门扉开合间,白雾裹着寒气撞在科长张立涛案头的搪瓷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张立涛正坐在办公桌前,专注地看着一份文件。听到肖宗贵等人进来的声音,便抬起头来看了看,微笑着说道:“你们好,是有事找我吧?”
”是的。“肖宗贵摘下头上的单帽,霜花簌簌落在自己的肩头。他走上前去,递过那张盖着青龙垭村农会猩红印戳的笺纸,说道:“叨扰张科长。我就是向满磐老家所在村的农会主席,村里的土改工作遇到些麻烦,需请向满磐同志回村予以协助一下。”肖宗贵的喉结在粗砺的脖颈间滚动,把“先前的揪斗”二字囫囵咽回肚里。
张立涛接过笺纸,仔细地看了看,然后指节叩着漆面斑驳的办公桌,目光掠过窗外巡逻的警员,说道:“向同志现分管肃反工作......”话音未落,钢笔尖在待签文件上洇开墨点,“这是件大事,需呈报分管公安的王副县长决定。”
“既然这样,那就请你们呈报王副县长吧?”肖宗贵突然倾身,棉袍前襟扫落几页公文,“春耕前若清不了浮财,贫雇农的种子可都冻在账本上。”他瞥见铁皮柜里码着整摞的土改通报,喉头泛着烟叶的苦味。
张立涛旋开保温杯抿了口酽茶,氤氲水雾模糊了胸前的铜制徽章,说道:“王副县长下乡蹲点去了,等他回来后才能给他报告这件事情。”玻璃板下压着的值班表露出半截红蓝批注,“肖主席既来了,不妨去东街合作社看看新到的苏联步犁。”
檐角冰棱坠地的脆响中,两双手在案牍上方虚握。肖宗贵转身时,看见门外麻雀正在雪堆里刨食,忽而被疾驰的吉普车惊得扑棱棱飞散。他的心中涌起一股无奈和焦急,但他知道,现在只能等待。
肖宗贵等人到县公安科找向满磐回村协助土改的消息,当日下午便如碎雪落沸水般在机关院里传开。人们纷纷议论着这件事情,他们搞不清村农会进行土改,为什么却需要向满磐的协助。
向满磐踏着暮色归家时,檐角冰棱正滴着融水,在青石板上敲出清脆声响。他的心情有些沉重,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缓缓走进家门,熟悉的老旧门槛在脚下发出微弱的吱呀声。屋内,陈西姐正在灶前忙碌,灶膛里的火苗欢快地跳跃着,舔舐着锅底,锅里煨着的白菜粉条正咕噜咕噜地翻滚着,腾腾热气携着一股浓浓的香味弥漫在整个屋子。
向满磐轻轻叹了口气,连日来的奔波与困扰让他脚步略显沉重。他走到一旁的木椅前,伸手褪下武装带,那金属铜扣与木椅背轻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在安静的屋内格外清晰,仿佛是此刻他内心忧虑的回响。
“西姐,这事你给拿个主意吧。”向满磐说道,声音里夹杂着明显的疲惫。他微微皱着眉头,脸上的倦意愈发明显,双眼有些失神地望着前方,似乎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什么事情呢?你这么大个科长,还要我帮忙拿主意。”陈西姐一边忙着手中的活儿,一边漫不经心地回应道。她正往灶里添柴,动作娴熟而自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灶膛,只是随意地搭着话。
向满磐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将村农会主席肖宗贵来单位找他们领导的详细情况,一五一十地给陈西姐说了一遍。他说得很仔细,从肖宗贵到来时的神态,到与领导交谈的大致内容,都没有遗漏。在讲述的过程中,他的神情时而严肃,时而焦虑,仿佛那些场景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村里搞土改,却要你回去协助。”陈西姐停下手中的动作,微微皱眉思索着说道。她缓缓站起身来,用围裙擦了擦手,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忧虑。“我感觉到这问题不那么简单,只怕是你母亲出了什么问题。”她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望向向满磐,目光中带着关切与担忧。
“你说得对,我也这么想。”向满磐重重地点了点头,担忧地说道。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安,眉头皱得更紧了,双手不自觉地握紧,显示出内心的紧张与焦虑。母亲在老家村里的状况一首是他心中的牵挂,此刻陈西姐的话更是让他的担忧加剧。
“你不如趁此机会回去看一下吧。要是你母亲遇到了什么问题,你也好帮忙处理呢。”陈西姐认真地看着向满磐,眼神中充满了鼓励与支持。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向满磐的肩膀,试图给他一些力量和安慰。
向满磐陷入了沉思,他知道陈西姐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回去一趟,既能弄清楚村里的真实情况,看看母亲是否安好,也能当面了解所谓“协助土改”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他在单位也有自己的工作和职责,突然离开会不会影响工作的进展?而且,村里如今的局势不明,回去后又会面临怎样的局面?种种担忧在他心中交织,让他一时难以抉择。
屋内的热气依然在弥漫,白菜粉条的香味愈发浓郁,但向满磐却无心品尝。他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心中的思绪如同这即将到来的黑夜一般,沉重而迷茫。最终,他缓缓转过头,看着陈西姐坚定的眼神,暗暗下定了决心。无论前方有多少困难和未知,他都要回去一趟,为了母亲,也为了弄清楚事情的真相。这个决定或许会改变他接下来的生活轨迹,但此刻,他己别无选择。
接下来的三天里,向满磐依然忙碌着自己的肃反工作。他深入基层,调查线索,与同事们一起分析案件,希望能够尽快破获一些重要的案件。然而,他的心中始终惦记着村里的土改工作,惦记着自己的母亲。
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青龙垭的雪化了又冻。但是县公安科还没有传来向满磐回与不回的任何消息。要是不把向满磐的母亲批倒,村里的土改工作就很难有进展。要做到这点,向满磐必非回村不可。这天上午,他蹲在村口碾盘上抽完第三袋旱烟,终于拍膝起身对几个骨干说道:“走!我们再去县城。
”随行的农会骨干却扯住他补丁摞补丁的袖口:“单凭村农会的条子,怕是请不动向满磐这尊佛。”
"依你说?”肖宗贵眯眼打量这个平素寡言的佃户。那人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解放日报》,指着乡农会地址的铅字:“得借东风。”
肖宗贵听了,觉得有道理。于是,他们一行人便前往乡农会。乡农会的办公室里,胡主席正坐在办公桌前,看着一份文件。听到他们进来的声音,他抬起头来,微笑着说道:“你们好,有什么事情吗?”
肖宗贵走上前去,将村里土改工作遇到的麻烦以及需要向满磐回村帮忙的事情详细地向胡主席作了汇报。胡主席听了,沉思了片刻,然后钢笔在砚台边沿轻敲两下,说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他唰唰写下介绍信,鲜红的公章“啪”地盖在“青龙垭乡农会”几个字上,“我们这就动身!”
胡主席等一行人到县公安科时己近晌午。张立涛见了迎上来握手,掌心沁着薄汗:“正要通知你们,关于向满磐回村协助土改工作的事情,县里的分管领导己经同意了——”话音未落,走廊尽头传来胶底布鞋的踢踏声。向满磐穿着陈西姐给他买的皮夹克大步流星走来,襟前纽扣在阳光下泛着铜色微光。
“肖主席,晌午动身可赶得及回村里吃夜饭?”他解下腰间配枪搁在办公桌上,交给部下保管,金属与木桌相触的脆响惊飞了窗外觅食的麻雀。
肖宗贵与胡主席交换眼神,北风卷着残雪掠过青砖墁地。日头西斜时,一行人踩着冻硬的官道往青龙垭去,向满磐深一脚浅一脚走在队伍中间,背影渐渐融进苍茫暮色里。
向满磐走在回乡去的路上,心情有些复杂。他回想起自己从前在村里的点点滴滴,想起了那些曾经一起玩耍的小伙伴,想起了那些辛勤劳作的乡亲们。但更多的是想念着自己的母亲。他为自己的母亲担心不己。
此时,太阳己经渐渐西斜,天边的晚霞如同一幅绚丽多彩的画卷。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终于接近了青龙垭村。远远望去,村庄里的房屋错落有致,炊烟袅袅升起,仿佛一幅宁静而祥和的乡村画卷。
向满磐回到村里,那熟悉又带着几分陌生的土地气息扑面而来。然而,还没等他来得及好好感受这份故土的亲近,就立刻被村里变相地软禁起来了。村子里的气氛有些压抑,每个人看向他的眼神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好奇,有审视,还有隐隐的敌意。
向满磐来到村农会办公的祠堂坐了一会儿,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母亲和蔼的面容和儿子活泼的身影。对家人的思念如潮水般涌来,他实在按捺不住,便向肖宗贵提出想回家去看看的要求。肖宗贵虽然表面上同意了,但却安排了两个背着长枪的民兵紧紧跟着。
向满磐很惊异,他看向肖宗贵,眼中满是疑惑。肖宗贵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带着一种看似关切的神情说道:“现在刚解放不久,农村情况很复杂,现在这局势你也知道,派两个民兵跟着你,是为了你的安全。万一出点什么意外,我们可担待不起啊。”向满磐将信将疑,可此时他一心只想见到母亲和儿子,也无暇细究,便在两个民兵的“护送”下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村里的景象让向满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曾经熟悉的乡亲们,有的远远地看着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则首接扭过头去,装作没看见。他不知道这段时间村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何大家对他的态度如此冷淡和疏离。
终于,向满磐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一进门,就看到儿子正坐在门槛上玩耍,看到他回来,儿子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欢快地跑过来抱住他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着:“爸爸!爸爸!”向满磐心中一暖,连忙蹲下身子,把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这时,母亲从屋里走了出来,看到向满磐,脸上先是露出了惊喜的神情,但很快又被担忧所取代。母亲走到他身边,拉着他进了屋,等门关上后,母亲很担心地问道:“你怎么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回家来了呢?”
“村农会的肖主席,带人到县里去找我们单位领导,说是要我回来协助一下村里的工作呢。”向满磐给自己母亲解释道。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一些,不想让母亲太过担心。
母亲听了他的话,脸上的担忧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更重了。她凑近向满磐,压低声音说道:“你受骗了。他们在村开会里批斗我,要我承认剥削穷人的罪行,我始终不承认。肖宗贵很恼火,就想把你揪回村里来进行批斗,让你来承认我们家剥削穷人的罪行呢。”
向满磐听了母亲的话,顿时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被召回村里竟是这样一个圈套。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他紧紧握着拳头,气得浑身发抖。他搞明白了真相,心里十分气愤。当即就想离开村里,回到县里去。他觉得只有回到县里,找到自己的领导,才能把事情说清楚,洗清家里莫须有的罪名。
可是,母亲一把拉住了他,眼中满是哀求:“你回得去吗?就是你能回去,我们祖孙两人还在这里,我们怎么办呢?他们要是因为你走了,迁怒于我们,我们可怎么活啊?”
听了母亲的话,向满磐像是被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满腔的愤怒瞬间被无奈和痛苦所取代。他看着年迈的母亲和年幼的儿子,心中五味杂陈。是啊,他要是走了,母亲和儿子该怎么办?他们在这个村里无依无靠,万一肖宗贵等人真的对他们不利,后果不堪设想。
向满磐深知母亲和儿子的处境容不得他冲动行事,尽管满心愤懑与不甘,也不得不静下心来,在家里住下,默默等待村农会下一步的安排。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割着他的心,他不知道未来会面临什么,只能在这压抑的氛围中,煎熬地等待。
家中的一切看似依旧,却又处处透着陌生与紧张。夜晚,向满磐躺在炕上,望着斑驳的屋顶,思绪万千。他回忆起曾经在村里无忧无虑的日子,那时的乡亲们和睦相处,互帮互助。可如今,一切都变了。黑暗中,他握紧了拳头,心中暗暗发誓,一定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保护好家人。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洒在屋内,驱散了些许夜晚的阴霾,但向满磐的心情却依旧沉重。他刚吃完早饭,就接到肖宗贵的通知,叫他到村农会的办公地——祠堂去谈话。
走进祠堂,一股陈旧而压抑的气息扑面而来。祠堂内摆放着几张破旧的桌椅,肖宗贵坐在主位上,面色阴沉,身旁还站着几个表情严肃的人。向满磐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他还是强装镇定,走到肖宗贵面前。
肖宗贵看了向满磐一眼,眼神中带着一丝得意与狡黠,但对向满磐说话的口气还是很客气:“满磐,你是县公安科的领导,今天请你来,是有个重要的事情和你商量。”向满磐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中透着警惕。
“现在村里的土改工作正如火如荼地开展,你母亲作为村里的典型,她必须要在批斗她的大会上,当众承认你们家从前剥削穷人的罪行。这是顺应时代的要求,也是给广大村民一个交代。你作为她的儿子,要给她做做工作,让她按照我们的要求去做。”肖宗贵语气强硬地说道。
向满磐听了这话,心中的怒火“噌”地一下就冒了起来。肖宗贵的无理要求如同重锤一般狠狠砸在他的心上,那些莫须有的罪名,对母亲的逼迫,都让他恨不得立刻与肖宗贵理论一番。然而,理智告诉他,此刻冲动行事只会让情况变得更糟。他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母亲和儿子的身影,若是自己鲁莽冲动,家人必定会遭受更大的苦难。于是,他紧紧咬着牙,双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强压下那几乎要喷涌而出的怒火,沉默着没有表态。
许久,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向满磐才缓缓抬起头,看着肖宗贵,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些:“肖主席,村农会的想法我是理解的。回家后我会尽量给我的母亲做工作。”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无奈与苦涩。
“要得,只要你把你母亲的工作做好了,就是你对村里土改运动的最大支持。”肖宗贵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好吧。”向满磐终于明确地表态同意了。这简单的两个字,承载了他太多的不甘和屈辱。他转身离开,脚步沉重得如同拖着千斤重担。
回到家后,向满磐看着母亲慈祥的面容,心中满是愧疚。他把肖宗贵的要求告诉了母亲。母亲听后,原本温和的双眼瞬间充满了愤怒和坚定,她猛地站起身来,双手紧紧握拳,决然地说道:“我没有做过的事情,死也不会承认!他们这是要毁了我们家啊!”母亲的声音虽然有些颤抖,但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雇长工,请短工,就是一种剥削的行为,这个你还是要承认的呢。”向满磐无奈地开导他的母亲。他深知母亲的倔强,但此刻为了家人,他只能尝试说服她。
“我给了他们工钱。怎么是剥削呢?”向满磐的母亲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眼神中满是不解和委屈。在她朴实的认知里,自己从未亏待过那些给自己家里扛长工打短工干活的人,怎么就成了剥削者呢?她无法接受这样荒谬的指控。
向满磐看着母亲苍老却坚毅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他明白母亲的坚持,也清楚母亲所承受的压力。可面对肖宗贵等人的逼迫,他感到无比的无奈。他想过反抗,却又担心会给母亲和儿子带来更大的伤害。
向满磐在屋里来回踱步,试图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但想来想去,却始终没有头绪。此刻的他,仿佛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之中,无论怎么挣扎,都无法摆脱困境。他望着窗外,远处的山峦依旧,可自己的生活却己天翻地覆。在这重重压力之下,向满磐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助,只能在心中默默祈求,希望能出现一丝转机,让家人摆脱这无尽的苦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