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五岳之尊。
当游客们乘坐缆车,轻松惬意地俯瞰群峰时,一条蜿含蜒曲折的石阶小路上,一个身影正一步一步地向上攀登。
那是个少年,看着不过十八九岁的年纪。
他上身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汗水浸透了衣背,勾勒出少年人紧实而富有爆发力的肌肉线条。他的肩膀上,压着一根被磨得油光发亮的扁担。
扁担两头,挂着沉甸甸的矿泉水和方便面,压得竹竿弯成了一道惊心动魄的弧线。
寻常挑山工,走到这里早己气喘如牛,步履蹒跚。
可这少年,步伐沉稳,呼吸匀称,仿佛肩上扛的不是百斤重担,而是两团棉花。
最奇特的是他的头顶。
一颗破旧的、黑白相间的足球,随着他的脚步,平稳地颠着,像是被一种无形的磁力吸在了他的头皮上。上台阶,转弯,躲避游人,那颗球始终没有掉下来。
他叫石天磊。
一个名字里有“天”有“磊”的少年,仿佛生来就该与这座大山为伴。
他不是游客,也不是什么行为艺术家。他是个挑山工,这是他的活计,也是他一家的生计。
“嘿!石头!歇会儿呗!”
路边一个卖煎饼的大叔冲他喊。
石天磊停下脚步,扁担稳稳地放在地上,头顶的足球也顺势滚落,被他用脚尖轻巧地一勾,停在了脚边。他憨厚地冲大叔笑了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不了,王叔,还得送一趟。”
“你这孩子,就是个铁打的!”王叔摇摇头,递给他一瓶水,“拿着喝,叔请你的。”
石天磊摆摆手,从自己的担子里拿出一瓶,拧开灌了两口:“俺有。”
他就是这样,不占人半点便宜,性格像山里的石头一样,耿首,也有些硌人。
歇了不到一分钟,他又挑起担子,用脚把足球颠回头顶,继续向上走。
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脸颊滑落,滴在滚烫的石阶上,瞬间蒸发。他对此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想着一件事:再跑一趟,就能多挣三十块钱。
这三十块,够爹买两天的药了。
他爹,老石,也是个挑山工。挑了一辈子的山,挑出了一身本事,也挑出了一身毛病。腰椎间盘突出压迫了神经,现在别说挑担,连下地走路都费劲,只能躺在床上,每天靠药止疼。
家里还有个妹妹在上高中,成绩很好,是全家的希望。
所有的重担,都落在了石天磊这个刚成年的肩膀上。
他没得选。
除了这身力气和从小学了几天、一首没丢下的球技,他一无所有。
日近中午,他终于把货物送到了南天门的商家手里,拿到了今天的工钱。他仔细地把一张张汗湿的钞票捋平,塞进贴身的口袋里。
下山的路,他没有走寻常路,而是拐进了一条游人罕至的密林小道。
卸下了重担,他的脚步轻快得像一只山羚。
那颗破足球,此刻终于不再待在他的头顶,而是在他的脚下,欢快地跳跃着。
他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带球狂奔,脚下的足球仿佛有了生命,总能巧妙地避开树根和石块。
一个急停,一脚爆射,足球“砰”地一声砸在远处一棵百年老松的树干上,又精准地弹了回来。
这是他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光。
只有在踢球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记生活的重压,忘记父亲的叹息和妹妹的学费。
在足球的世界里,他不是挑夫石天磊,他是无所不能的“石头”。
回到山脚下那座低矮的平房时,一个瘦得像猴一样的青年,正蹲在他家门口,嘴里叼着根草,一脸的焦急。
他是石天磊的发小,赵小帅,外号“瘦猴”。
“石头!你可算回来了!我都等你半天了!”瘦猴一见他,立刻跳了起来。
“咋了?”石天磊一边擦汗,一边问。
“鲁泰杯啊!今年的鲁泰杯民间预选赛,开始了!”瘦猴的眼睛里放着光,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报名表,“咱们镇上要组个队去市里参加海选!我想让你当咱们的后卫!”
“鲁泰杯”是鲁省最富盛名的民间足球赛事,冠军不仅有高额奖金,表现优异的球员,甚至有机会被职业俱乐部的球探看中。
这是无数草根足球爱好者的梦想。
石天磊的眼睛也亮了一下,但那光芒,很快就黯淡了下去。
他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闷:“我不去。”
“为啥啊?!”瘦猴急了,“你忘了?咱们小时候的梦想,就是一起捧起鲁泰杯!你那一脚远射,咱们镇上谁挡得住?!”
“要挑山。”石天磊的回答,简单而沉重,“爹的药不能断。”
瘦猴的兴奋劲儿,一下子被这三个字浇灭了。
他知道石天磊家里的情况。
屋子里,传来老石压抑的咳嗽声。
石天磊推开门走进去,昏暗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膏药味。
“爹,我回来了。”
床上的老石勉强撑起身子,看到儿子满头的汗,眼神里满是心疼和愧疚:“今天……又跑了三趟?”
“不累。”石天磊把工钱放到床头柜上,轻声说。
门外的瘦猴,看着这对父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把报名表卷了又卷,最后还是塞进了石天磊家的门缝里。
“石头,你再想想!报名截止还有三天!你要是不去,就是咱们全队的损失,也是你自己的损失!”
说完,他叹了口气,跑远了。
石天磊没有回应。
他默默地给父亲倒水,按摩,然后走进厨房,开始准备晚饭。
夜里,全家都睡下后,他悄悄地走出房门,坐在院子里的石墩上。
月光下,他从门缝里抽出了那张皱巴巴的报名表,手指在“鲁泰杯”那三个字上,一遍又一遍地着。
他拿起身边那颗破旧的足球,抱在怀里,像是在拥抱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山风吹过,带来了远处的松涛声,也带来了他压抑在心底的渴望。
他想去。
他怎么会不想去呢?
但现实,就像他肩上的扁担,沉甸甸地压着他,让他抬不起追逐梦想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