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翼的颤动
暮春的晨雾还未散尽，阿强喘着粗气撞开我家篱笆门时，手里攥着的粗布汗巾正渗出点点血迹。"快拿你奶奶的草药匣子！"他的草鞋上沾着新鲜的泥浆，发梢还挂着几片槐树叶子。我们蹲在灶房后的柴垛旁，看着布团里那只灰褐色的幼燕，它左侧翅膀不自然地耷拉着，喙边凝着暗红的血痂。
奶奶摸索着老花镜凑近察看："造孽哟，这怕是跌断了翅骨。"她枯槁的手指蘸着捣碎的接骨草汁，幼燕在我掌心跳动着，温热的触感像团小火苗。阿强突然扯下自己汗衫的布条，那是他娘新缝的衣裳，细密的针脚被撕成绷带时发出清脆的裂帛声。
竹笼里的春天
爷爷用劈得极细的竹篾编了个带小门的笼子，特意把向阳的窗台腾出来。每天清晨，我们踩着露水去捉的菜青虫，阿强总要把虫子在自己手背上爬几圈才喂给燕子。"得让它记得人的气味。"他说这话时，笼中的小生灵正歪着脑袋啄食，黑豆般的眼睛倒映着两个少年晃动的影子。
第七天傍晚，笼底突然多了颗莹白的蛋。奶奶惊得差点打翻针线筐："这是家燕！得送回屋檐下的旧巢！"可原来的泥巢早被麻雀占去，阿强二话不说爬上摇摇晃晃的木梯，硬是在我家房梁钉了个新木盒。那天我们仰头望着燕子衔来第一根草茎，夕阳把它的剪影镀成金红色。
振翅的预兆
谷雨前的闷热午后，笼门不知何时开了条缝。我们追着那道灰影满院子跑，燕子却总在即将触到房檐时坠落。阿强摊开手掌接住它时，发现断翅处新生的绒毛己经盖住疤痕。"该练飞了。"爷爷抽着旱烟指点，烟圈缭绕中，幼燕第无数次从晾衣绳跃向天空。
首到某天清晨，我们同时听见了那个清亮的颤音。燕子在晾晒的棉被间穿梭，翅尖掠过阿强的发梢，在晨光中划出完美的弧线。奶奶眯着眼笑："瞧这剪刀尾，分明是只公燕。"阿强突然把装着虫子的竹筒塞给我，扭头就往家跑，说是要给他爹的旧怀表上发条——那是他准备系在燕子腿上的信物。
离巢时刻
立夏当天的雷雨来得猝不及防。我们蹲在漏雨的屋檐下，看燕子焦躁地撞击窗棂，它胸前的绒毛被雨水打湿成深褐色。阿强握着怀表的手背暴起青筋："等天晴再..."话音未落，一道刺目的闪电劈开云层，燕子突然发出从未听过的尖啸，箭矢般冲向雨幕。
我们在泥泞的田埂上追了半里地，蓑衣被狂风扯得猎猎作响。最后看见它停在高高的电线杆顶端，雨水顺着金属支架汇成银亮的溪流。阿强突然抓起块土坷垃狠狠砸向水面，惊起圈圈涟漪："走吧！都走！"他嘶哑的吼声混在雷声里，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我口袋里的怀表不知何时停了，表盘上凝着颗水珠。
空巢余温
雨后的泥墙蒸腾着潮湿的土腥气，我们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检查房梁上的燕巢。阿强的手指抚过巢边的草茎，那里还粘着片灰蓝色的羽毛。"七根。"他突然开口，声音像被雨水泡发的棉线，"我数了七次它绕着老槐树飞。"潮湿的麦秸堆后传来细碎的啾鸣，我们拨开草垛，发现三只刚破壳的雏鸟张着嫩黄的喙。
奶奶踮着小脚送来捣碎的蝗虫糊，木勺在陶碗边沿磕出清脆的响。阿强用芦苇杆沾着虫浆喂食时，雏鸟的嗉囊在薄皮下鼓成透明的球。"等它们会飞..."我话音未落，阿强突然折断手中的芦苇："飞走了就不会回来。"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前日帮李婶修篱笆时沾的朱砂漆。
麦芒刺痛的午后
小满时节的热浪炙烤着打谷场，我们在晒裂的竹席上翻动麦粒。阿强的草帽檐滴着汗珠，突然抓起把麦穗指向天空："看！"逆光中，西五只燕子正在啄食飞舞的蠓虫。那只系着红布条的领头燕俯冲下来，翅尖几乎擦过阿强的鼻梁，爪间还抓着半根草茎。
"它在给新巢衔料！"我兴奋地扯他衣袖，麦芒刺痛掌心。阿强却闷头扬起木锨，金黄的麦粒在空中划出弧线，惊起一片飞虫。远处的老槐树上，三只雏鸟正在试飞，歪歪斜斜的身影跌进浓绿的树冠。打谷场边的水缸里，漂浮着几片被啄落的红布条。
信笺与银剪
芒种前夜，父亲的信随着卖粮车捎来。牛皮信封被爷爷的烟袋烫出个焦痕，里面滑出张彩色照片：穿着白衬衫的我在城里学校的塑胶跑道上微笑——那分明是摄影师的手笔。阿强蹲在门槛上削竹哨，刀刃突然打滑，在拇指划出细长的血线。
"用这个。"奶奶递来她陪嫁的银剪刀，刃口映着跳动的煤油灯光。我们连夜赶制祈福用的纸燕子，阿强剪的翅膀总带着锯齿状的毛边。黎明时分，两百三十七只纸燕挂满老槐树枝桠，晨风掠过时哗啦作响，惊得真燕子们不敢归巢。
最后的馈赠
夏至黎明，我被瓦罐碰撞声惊醒。阿强抱着个扎孔的陶瓮站在晨雾里，眼底泛着青灰："寅时三刻，往东南。"我们赤脚跑到河滩，露水浸透的芦苇丛中，十五只燕子正在水面低飞。阿强颤抖着揭开瓮盖，三只羽翼未丰的雏鸟扑棱着冲向族群。
最大的那只突然折返，爪间掉落个亮晶晶的物件。阿强在淤泥里摸索半天，掏出的怀表链上缠着水草，表壳内层用朱砂画着歪扭的燕子。河水漫过脚踝时，远空的燕群己化作细小的黑点。阿强把怀表按进我掌心，金属表面还带着他的体温："等它们南飞..."河对岸传来小芳朗读课文的声音，惊起一群白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