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仓暗影
暮春的斜阳将麦田染成琥珀色,我踩着放学的田埂往家走,忽然瞥见阿强猫着腰钻进村西头的破谷仓。他的蓝布书包鼓鼓囊囊,衣襟里似乎藏着什么活物在不安分地扭动。这个月第三次了,每次问他总说在挖蚯蚓喂鸡,可裤脚分明沾着稻草碎屑。
我屏住呼吸贴近斑驳的木门,霉味混着干草气息扑面而来。透过裂缝的阳光里飞舞着金色尘埃,阿强正跪在坍塌的谷堆旁,用搪瓷碗舀着清水。突然有细弱的啾鸣声传来,像是被揉碎的云雀啼叫。
"谁?"阿强猛然转身,惊起梁上栖息的麻雀。我慌忙后退时踢倒了倚在墙角的铁锹,金属撞击声在空旷的谷仓里炸响。成群的蠹虫从朽木中逃窜,细碎的木屑像雪花般簌簌落下。
"别告诉别人。"他的手指深深掐进稻草堆,指节泛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坍塌的谷垛阴影里蜷缩着一团颤抖的灰影——那是只翅膀扭曲的雨燕,琥珀色的眼睛映着残阳,尾羽沾着暗红的血痂。
羽翼伤痕
阿强从书包里掏出自制的竹片夹板,动作轻得像触碰晨露。"前天暴雨时撞在磨坊风车上。"他蘸着捣碎的蒲公英汁液涂抹伤口,"翅膀骨裂了,得用桑树皮固定二十天。"
雨燕突然剧烈挣扎,折断的羽管划过我的手腕,留下细长的血痕。阿强立刻用旧棉袄裹住它,哼起不知名的童谣。我这才注意到墙角摆着个麦秆编的鸟巢,里面铺着奶奶纺的粗布碎片,还有晒干的苦楝花苞——那是驱虫的土方。
"它会死吗?"我的声音在空旷的谷仓里发颤。阿强往搪瓷碗里掰碎玉米饼,混着碾成粉的蝉蜕:"爷爷说受伤的候鸟最怕惊惧,得用故土的味道安抚。"他从贴身衣袋摸出个油纸包,竟是去年秋收时珍藏的野麦穗。
暮色渐浓时,我们摸黑去挖潮湿处的蚯蚓。阿强教我辨认哪种红蚯蚓最滋补,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惊人:"等它能飞了,就跟着雁群往南去。"说着突然被碎陶片划破手指,血珠滴在潮湿的泥土里,像颗暗红的种子。
暗夜守护
第三天夜里飘起细雨,我被瓦片上的滴答声惊醒。摸黑跑到谷仓时,阿强正举着煤油灯检查燕子的绷带。潮湿的霉味里混着新鲜艾草的气息,他不知从哪采来止血的茜草,在石臼里捣成暗紫色的药泥。
"得喂点活虫。"他掀开墙角潮湿的砖块,指甲缝里嵌满青苔。我们举着竹篾火把在泥墙根翻找,衣摆被夜露浸得透湿。忽然有的蝼蛄从裂缝钻出,燕子立刻伸长脖颈,喙尖撞在瓷碗边缘发出清脆的响声。
后半夜雨势转急,狂风掀动腐朽的窗板。阿强用身体挡住漏雨的缺口,我把外衣盖在鸟巢上。煤油灯忽明忽暗的光晕里,他翻开本泛黄的线装书,指腹着工笔绘制的飞鸟图:"这是太爷爷留下的《禽经》,说春燕归巢时要备七分柔韧三分刚。"
惊雷炸响时燕子扑腾着完好的左翅,阿强突然抓住我的手腕:"你听!"在雨声间隙,竟有微弱的雏鸟啁啾从梁上传来——原来坍塌的谷堆上方,还藏着个用泥巴和草茎筑成的燕巢。
晨露誓言
第五日拂晓,我们在麦田里采摘带露水的野燕麦。阿强教我编结更牢固的草绳:"要顺时针搓三股,这样耐得住风雨。"他的掌纹里嵌着金黄的草屑,晨光中像流动的蜂蜜。
给燕子换药时发现伤口己经结痂,暗褐色的血痂边缘生出细小的绒羽。阿强突然从书包里掏出个竹筒,里面装着碾碎的河蚌壳粉:"补钙的,能让骨头长得快些。"说着小心翼翼拌进蚜虫蜜露里。
正午的阳光透过破瓦缝洒在燕子身上,它突然振动双翅,在谷仓里划出歪斜的弧线。阿强追着那道灰影跑了两圈,最后跪坐在扬起的尘埃里大笑,笑声震落梁间的蛛网。我们击掌约定要守口如瓶,却不知晓此刻的谷仓外,老猎人正叼着旱烟袋,望着惊飞的麻雀露出意味深长的笑。
傍晚分别时,阿强塞给我块用桑叶包裹的麦芽糖。糖块里嵌着粒完整的野麦,在夕阳下像凝固的琥珀。蝉鸣声忽然变得清亮,我看见第一颗星子从东边的柿子树梢升起,像枚银亮的图钉,将暮色渐深的天空与大地缝合。
倒春寒劫
二月廿七的倒春寒来得猝不及防,屋檐下的冰棱子垂到窗台。阿强裹着露棉花的破袄撞开谷仓门时,燕子正缩在草窝里瑟瑟发抖。昨夜添的干茅草结满白霜,盛水的粗陶碗冻裂成两半。
"得生火!"我跺着麻木的双脚,哈气在睫毛凝成冰珠。阿强翻出爷爷腌菜的瓦瓮,扣在地上做成简易火塘。我们偷溜进生产队废弃的仓库,捡回半筐霉变的玉米芯。浓烟呛得人首流泪,却在冰墙上呵出橙黄的光晕。
后半夜风势转猛,谷仓北角的草帘被掀飞。阿强拆下自己的棉袄内胆铺进鸟巢,赤裸的胳膊上泛起鸡皮疙瘩。我抱来奶奶晒干的艾草垛,点燃时飘散的苦香惊醒了梁上的家燕。此起彼伏的啁啾声里,受伤的雨燕突然伸长脖颈,在火光中啄食阿强掌心的活蚯蚓。
黎明前最冷的时刻,我们挤在将熄的火堆旁讲故事。阿强说起太奶奶救过折翅的朱鹮,后来那鸟每年清明都回老屋顶旋飞三圈。"动物比人更念旧。"他说这话时,晨光正穿透冰凌,在燕子新生的绒羽上折射出七彩光斑。
秘药惊魂
第七日正午,燕子的伤口突然红肿溃脓。阿强盯着泛绿的创面色变:"得用新鲜的车前草汁冲洗!"我们狂奔向河滩,却在石桥边撞见巡逻的护林员。情急之下躲进芦苇丛,裤腿浸在刺骨的春水里,蚂蟥顺着脚踝往上爬。
暮色西合时才采够药草,阿强在碾药石上急得手掌磨出血泡。归途经过坟地,野狗绿莹莹的眼睛在灌木丛闪烁。我举着火把的手不住发抖,阿强突然学起猫头鹰叫,凄厉的呜咽惊飞了夜栖的乌鸦。药汁滴在伤口时燕子剧烈抽搐,我们死死按住它小小的身躯,首到星斗缀满茅草顶的破洞。
后半夜守药时,阿强翻出个生锈的锡盒,里面躺着支干枯的鸟羽。"去年秋天救的蓑羽鹤留下的。"他用羽毛轻扫燕子额头,"爷爷说禽鸟之间会传递勇气。"月光从瓦缝漏进来,照见盒底褪色的血渍——分明是人的血迹。
五更鸡鸣时,溃脓处终于收口。阿强瘫坐在草堆上,掏出珍藏的炒南瓜子与我分食。嚼碎的瓜子壳在火堆里噼啪作响,像在复述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
谎言织网
第九日清晨,阿强父亲举着荆条堵在谷仓口:"天天往外跑,羊圈都没扫!"我急中生智举起竹篮:"我们在挖清明菜!"沾着露水的荠菜嫩叶上,还留着故意蹭的泥印。
整个上午被迫在南山坡装模作样采野菜,阿强教我用狗尾草编蚂蚱。蝉蜕在松枝间摇晃,他忽然低声说:"晌午喂食要延半个时辰,等消化完昨夜的药汤。"话音未落,山坡下传来小芳的呼唤,挎着竹篮的身影渐近。
我们手忙脚乱往篮里塞野葱,阿强故意打翻蜂巢。被惊动的土蜂群中,小芳的尖叫掩盖了谷仓方向传来的翅膀扑棱声。逃窜时我的布鞋陷进泥潭,阿强折返相救的背影,恍惚间与那日救燕的身影重叠。
傍晚喂食时发现燕子己能单翅跳跃,啄食力度大得撞翻陶罐。阿强用麻线系住我的食指,教我在空中划出"之"字形轨迹训练它的扑咬反应。谷仓外忽然响起老猎人的咳嗽声,惊得我们吹灭油灯,在黑暗中屏息良久,首到月光照亮彼此额头的冷汗。
破晓试翼
第十三天凌晨,露水还在草叶上打转,阿强就把我摇醒:"寅时阳气最盛,适合试飞。"他捧着燕子的手在微微发抖,鸟儿的瞳孔在晨光中缩成针尖大小。
我们拆掉最后一段桑皮绷带,的伤翅上新生的飞羽泛着金属光泽。阿强倒退着爬上谷堆,像进行某种古老仪式般高举双臂。第一缕朝阳刺破云层时,灰影如离弦之箭冲向残破的窗棂。
撞击声让心脏几乎停跳——燕子重重跌落在干草堆上。阿强扑过去时被碎瓦划破膝盖,却浑然不觉地抚摸颤抖的鸟躯:"再来!"他的嘶吼惊起梁间沉睡的麻雀,扑簌簌的振翅声里,雨燕再次腾空。
这次它学会了侧身避让横梁,残缺的右翅在气流中巧妙调整角度。当那道灰影终于穿过天窗缺口,盘旋在镀金的朝霞中时,河对岸的柳树林忽然爆发出千百只鸟雀的和鸣。阿强倚着斑驳的土墙缓缓滑坐,掌心还留着燕子蹬腿起飞的抓痕。
我们追着那道身影跑过结露的麦田,惊起成群的白鹭。在灌溉渠旁的古槐树下,燕子忽然折返,在我们头顶盘旋三圈,尾羽扫落纷纷扬扬的槐花。阿强伸手接住飘落的花瓣时,二十里外火车站的汽笛声正撕开晨雾,携着远方潮湿的气息涌向苏醒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