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漆信箱的等待
春阳斜斜地爬上土墙,邮差老周的自行车铃声刺破了晌午的寂静。我蹲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蚂蚁排成长队搬运碎米粒。远处绿漆剥落的信箱映着斑驳的光,像一块陈年的铜镜。
"小树!你家有信!"老周扬了扬牛皮纸信封,邮戳上赫然印着"郑州"。我的指尖触到信封时,油墨味裹着陌生的城市气息扑面而来。奶奶的围裙兜着刚摘的荠菜匆匆赶来,枯枝般的手在围裙上蹭了三遍才接过信。
堂屋的八仙桌上,爷爷的铜烟锅磕出清脆的响。信封里滑出两张照片:一张是父亲站在五层楼前的合影,水泥墙上的爬山虎枯藤像蛛网;另一张是玻璃幕墙折射的炫光,刺得人睁不开眼。母亲攥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油墨印的铅字洇开一小片水痕。
"城里学校要收插班生......"母亲的声音卡在喉头。奶奶捡起飘落的信纸,老花镜滑到鼻尖:"树他爹说,得赶在芒种前接娃去考试。"
油灯下的争执
煤油灯把五个影子抻长在土墙上。爷爷的烟锅在桌角敲出火星:"庄稼人的娃,识几个字会算账就够!"母亲突然站起,竹椅在地面划出尖锐的刺响:"爹!您想让树当一辈子睁眼瞎?"
灶台上的铁锅咕嘟着红薯粥,蒸汽在梁柱间缠成白雾。奶奶用长柄木勺搅动稠粥,碎米粒粘着勺底发出黏腻的呻吟。"当年他爹走时,您也说'种地才是正经活计',如今......"母亲的声音哽咽在蒸汽里。
我的手指抠着桌缝里的陈年面渣,忽然发现爷爷握烟锅的手在抖。墙上的奖状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那是去年作文比赛得的"优秀",被母亲用米浆仔仔细细糊在正中央。
"哐当"一声,爷爷的粗瓷碗砸在青砖地上,碎成三瓣。滚烫的粥在地面蜿蜒,像条扭曲的蛇。"要去就把姓改了!别说是老赵家的人!"门帘被掀得哗啦作响,夜风卷着草屑扑进来。
柴房的萤火虫
我抱着稻草钻进柴房时,阿强正在掏田鼠洞。月光从茅草顶的破洞漏下来,在他脸上画出银白的光斑。"给你看个宝贝。"他神秘兮兮地摊开掌心,玻璃瓶里七八只萤火虫明明灭灭。
麦秸堆里泛着发酵的酸甜味,我们并排躺下,看萤火虫在瓶壁撞出细碎的光痕。"听说城里楼比西山还高?"阿强突然问。瓶里的微光映着他结痂的膝盖,那是前天追野兔摔的。
柴门吱呀轻响,月光把爷爷佝偻的身影投在土墙上。他蹲在门槛外卷烟叶,火星一闪一闪,像坠落的萤火虫。"当年闹饥荒......"烟嗓混着夜露的潮湿,"我背着两斗麦种走三百里地,换回你爹一条命。"
墙角蟋蟀的鸣叫突然停了。爷爷起身时,一枚银元落在麦秸堆上,泛着冷冽的光。那是他贴身藏了西十年的"袁大头",边缘磨损得几乎看不出齿纹。
母亲的绣花针
三更天的油灯把窗纸熏成昏黄。母亲就着灯影绣手帕,针尖在发间轻抿,银线游走成展翅的鹤。那是要托人捎给父亲的,鹤的眼睛总绣不好,洇开两团猩红。
"你爹在工地扛水泥,手指叫钢筋砸断过两根。"针尖突然刺破指尖,血珠落在白绢上,像朱砂点的梅花,"他说城里娃都穿白球鞋......"
窗外的老柿树沙沙作响,去年用弹弓打落的青柿还藏在抽屉里,早己风干成皱巴巴的一团。母亲从樟木箱底掏出蓝布包,层层解开是摞得齐整的毛票,最大面额是五元。
"你爹汇的钱,我都攒着......"话尾消融在更夫的梆子声里。隔壁传来奶奶压抑的咳嗽,混着经文般的絮语:"二月二,龙抬头,好雨知时节......"
黎明前的碾坊
石碾在黑暗中发出低吼,我踩着碾杆转圈,陈年谷壳在月光下扬起金色尘埃。爷爷蹲在磨盘边筛麸皮,粗粝的手指被面粉染得惨白,仿佛戴着石膏手套。
"九十七、九十八......"碾轮每转一圈,我就往墙角丢一粒玉米。当第一百粒嵌入墙缝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爷爷忽然攥住碾杆,青筋在手背暴起如盘根老藤:"那年饥荒,你爹饿得啃观音土......"碾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抡着扁担去粮站,后背挨了三枪托才抢回半袋麸皮。"
晨雾漫进碾坊,给石磨蒙上纱帐。爷爷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层层剥开是半块发硬的槽子糕,霉斑像星星缀在表面。"你爹十五岁那年......"他喉咙里滚着砂石般的哽咽,"揣着这馍进山背矿石,七天七夜没合眼。"
碾道里的积水映着天光,我看见自己扭曲的倒影在石碾下忽明忽暗。爷爷突然抄起捣杵砸向碾盘,"铛"的一声惊起飞蛾无数。碎屑纷飞中,那块珍藏西十年的银元裂成两半,躺在麸粉堆里像破碎的月亮。
渡口的蓑衣客
河雾浓得能攥出水,摆渡人老吴的蓑衣滴着露珠,竹篙点在青石埠头铮然作响。我蹲在歪脖柳下看渡船破开晨雾,船头漆红的"鲁"字时隐时现。
"小秀才!"老吴的烟袋锅在雾中明灭,"你爹当年离乡,背的就是这种帆布包。"他踢了踢船头的行李堆,军用挎包上褪色的五角星正渗出水渍。渡船摇晃着离岸时,我看见小芳蹲在芦苇丛里洗衣服,棒槌声惊起一群绿头鸭。
回村路上撞见李婶挑着两筐早桃,箩筐缝里渗出蜜汁,在石板路上黏住几只贪婪的蚂蚁。"树啊。"她突然拽住我的衣角,往筐底塞了颗带虫洞的桃,"到了城里......"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黝黑的脸上泛起病态潮红。
村口公告栏新贴了扫盲班通知,浆糊未干的边角被风掀起,哗啦哗啦拍打着阿强昨天画的歪扭坦克。我用指甲在"义务教育法"几个红字上划出深痕,石灰粉簌簌落在脚边的蜗牛壳上。
谷雨时分的镰刀
爷爷在磨刀石上洒了半瓢井水,旧镰刀刮出暗红色铁屑,顺着水流渗入院墙根的苔藓。我数着屋檐下的雨帘,第十七滴正好打在豁口的陶盆里,激起铜钱大的涟漪。
"这把刀见过血。"爷爷拇指试过刃口,血珠顺着掌纹滚落,"民国三十七年闹土匪......"刀光在空中划出弧线,"你太爷用它砍断过三根马缰。"雨水突然变得绵密,刀刃淋湿后泛着青黑的光,像条蛰伏的毒蛇。
母亲抱着晾晒的被褥冲进堂屋,棉布上雨水晕染的霉斑像张牙舞爪的鬼脸。爷爷突然把镰刀塞进我手里,刀刃朝外刀背朝内——这是传了五代的握法。"明天......"铁器的寒气渗入骨髓,"去后山割些艾草。"
我攥着镰刀冲进雨幕时,听见身后传来陶罐碎裂的声音。回望见爷爷正把春祭用的青花酒坛逐个砸向院墙,瓷片在泥水里闪着冷光,混着浑浊的黄酒漫过门槛石上的辟邪符。
离乡前的麻雀宴
阿强翻进院墙时,裤兜鼓鼓囊囊往下坠。他抖开沾满草屑的汗衫,二十三个麻雀蛋滚落在磨盘上,带着体温与干结的泥块。"今冬最肥的!"他舔着皴裂的嘴角点火,青烟从砖缝里钻上天际。
瓦罐在火堆上咕嘟冒泡,蛋壳在沸水中沉沉浮浮。阿强突然掏出自制弹弓,牛皮筋绷断的瞬间,鹅卵石击穿厨房窗纸,惊得梁上燕子撞翻晾晒的柿饼。
"城里的鸟......"他用树枝搅动炭火,火星溅在手背烫出水泡,"是不是都关在笼子里唱歌?"破晓的天光里,我看见他耳后新结的痂——那是前天偷李婶家枇杷时被竹竿打的。
第一缕阳光爬上墙头时,爷爷背着手踱进灶间。他盯着瓦罐看了半晌,突然从灶膛掏出煨熟的土豆,掰开时热气裹着焦香扑面而来。"吃吧。"他把大的半块推给我,指甲缝里还嵌着青苔,"吃饱了......"后半句被晨风撕碎,飘向正在苏醒的麦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