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穗的项链
夕阳把最后几垄麦田染成琥珀色时,奶奶挎着柳条筐出现在田埂上。她的蓝布围裙兜着新蒸的槐花窝头,竹筒里晃荡着去年腌的酸梅汤。我正用狗尾巴草给爷爷编护腰垫,忽然闻到芝麻盐的香气——奶奶竟破天荒带了半罐香油,这可是过年才舍得用的稀罕物。
"小崽子们歇晌啦!"爷爷用镰刀柄敲响田头的青铜铃,惊起一群偷食的麻雀。阿强从麦垛后钻出来,衣襟里兜着刚摘的野草莓,紫红的汁水染得手指像中了毒。我抢着往嘴里塞,酸得首眯眼,却看见奶奶正用麦秆穿起未成熟的青麦穗,给我和爷爷各编了一条项链。"穗头朝下,五谷神才不怪罪。"她粗糙的手指灵巧地翻飞,麦芒在暮色里闪着金线般的光。
会跳舞的炊烟
父亲把化肥袋铺在翻好的新土上,母亲摆出粗瓷碗时,远处传来布谷鸟的啼叫。爷爷掏出铜烟锅,却没点火,只是望着西边天空出神。那里有片火烧云正漫过灌溉渠,倒映在水面的波纹里,像无数条游动的红鲤鱼。
"瞧这云走得急,后半夜怕是要起风。"爷爷说着,掰开窝头往酸梅汤里泡。我学着他的样子,却被奶奶用筷子敲了手背:"糟蹋粮食,雷公要劈的!"忽然阿强指着田垄惊叫起来——我们上午插的稻草人竟被风吹得转了个方向,破斗笠歪斜着指向村口老槐树,仿佛在跳某种古怪的舞。
泥土的盛宴
暮色渐浓时,地头的蒲公英忽然集体炸开,绒毛乘着晚风掠过我们头顶。爷爷用镰刀尖挑起块的泥巴,掰开给我们看蚯蚓钻过的隧道:"这地吃饱喝足了,比新媳妇的脸还光溜。"阿强父亲送来半葫芦烧酒,男人们传着喝,女人们用艾草驱赶蚊虫。
我枕着爷爷的草帽仰躺,发现天空变成了倒扣的麦田——星星是散落的麦粒,银河是没捆好的麦秸。小芳挎着竹篮经过时,偷偷往我手里塞了把野枇杷,她爹在远处咳嗽一声,吓得她像受惊的田鼠般窜进暮色里。奶奶装作没看见,却往那方向多放了只窝头。
当月牙爬上灌溉渠的水闸时,爷爷忽然起身抓了把土攥在掌心。细碎的土粒从指缝簌簌落下,在晚风里划出金色的弧线。"二十西节气不等人啊..."他对着黑暗中的麦田喃喃,远处传来新翻土地吞咽露水的声音。母亲开始收拾碗筷,瓷勺碰着瓦罐叮当响,惊醒了睡在父亲蓑衣上的花斑猫。
爷爷把剩下的酸梅汤倒进田垄,浑浊的液体渗入土地的裂缝。"喝吧喝吧,秋后还我三斗金。"他笑着拍拍我的头,掌心的老茧刮得我发痒。萤火虫从苜蓿地里腾起,像无数飘散的麦芒,阿强追着光跑远了,他的草鞋在泥地上印出歪斜的印章。
月下的沟渠
阿强父亲拧开灌溉渠的闸门时,月光正巧漫过生锈的铁齿轮。渠水裹着碎银般的波光涌进田垄,我赤脚踩进水里,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惊醒了困在泥里的蛤蟆。爷爷用长柄木勺舀水泼向干燥的田角,水花在空中裂成珍珠串,有几滴溅到奶奶晾在石头上的绣花鞋面。
"看好了,这水要走'之'字道。"爷爷的蓑衣在月光下泛着青苔色,他佝偻的身影在田埂上拖出长长的褶皱,像条游动的老龙。阿强偷喝了葫芦底残存的烧酒,脸颊酡红地学蛙跳,惊飞了芦苇丛里孵蛋的秧鸡。母亲忽然轻呼——她纳鞋底的麻线被水泡胀,在月光里绷成一条颤动的银弦。
守夜人的歌
萤火虫灯笼挂上老槐树时,李婶挎着竹篮送来新炒的南瓜子。男人们轮流值夜,女人们用艾草编成驱蚊的臂环。爷爷教我辨认北斗星:"勺柄指东是春耕,等它朝西了,就该磨镰刀了。"阿强枕着草帽打鼾,嘴角还粘着半片槐花瓣。
远处传来二胡声,守渠的老张头在拉《月儿弯弯照九州》。奶奶用蒲扇给我赶蚊子,低声哼起年轻时对山歌的调子。水渠的潺潺声里,忽然响起鱼尾拍水的脆响——爷爷说这是睡醒的鲤鱼在拜月。我数着北斗七星等流星,却先等来了露水打湿的晨雾。
破晓的仪式
启明星亮到第三遍时,爷爷用烟锅敲醒了装睡的我。东方天际裂开道蟹壳青的缝,阿强父亲正把最后捆稻草人插进泥里。奶奶从保温的棉套里掏出小米粥,粥面凝着层琥珀色的米油,就着腌萝卜脆响的咀嚼声里,雾霭正从麦尖退潮般消散。
爷爷抓起把潮土撒向天空,土粒在晨光中化作金粉。"接住!"他突然把土扬在我脸上,我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惹得李婶笑落了发髻上的木簪。阿强趁机往我衣领里塞了把凉津津的露水,我们追打着滚过还沾着夜气的麦茬地,惊得早起的云雀扑棱棱冲向朝霞。
土地的诺言
日头完全跳出东山时,爷爷站在田埂尽头数垄沟。他的影子被拉得细长,与麦苗的新芽叠成深浅不一的绿。母亲把剩下的窝头掰碎喂麻雀,奶奶用麦秆编了只小笸箩,装上的土让我捧着:"这是咱家的地魂,进城念书也得带着。"
灌溉渠的水面漂来几片桃花瓣,阿强说是上游果园的来信。爷爷忽然蹲下,耳朵贴地听了半晌:"地脉通了,在说悄悄话呢。"他让我也趴下听——土层深处传来细碎的爆裂声,像无数颗种子在黑暗中撑开盔甲。
最后一滴夜露从草叶滚落时,爷爷用镰刀在田头划了道弧线:"剩下的,交给老天了。"风掠过新播的田地,卷起几茎麦芒,在空中旋出金色的螺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