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槐花簌簌落在青石井沿，小芳攥着半截铅笔头蹲在井台边，把课本摊在膝盖上偷偷描字。远处传来锄头碰撞声的刹那，她慌忙把书本塞进装满猪草的竹筐，沾着泥的手指在粗布围裙上反复擦拭。"芳妮儿！"父亲粗粝的吆喝穿透薄雾，惊飞了井边饮水的麻雀。小芳抓起竹筐时，半片写满"春天""麦苗"的作业纸从筐缝飘落，被沾着晨露的野草悄悄洇湿。
黄昏的灶屋里，小芳踮脚往铁锅贴玉米饼子。油灯将母亲佝偻的剪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你爹跟王校长说好了，明儿起不去学堂了。"锅铲"当啷"砸在灶台，滚烫的饼子滑进柴灰。父亲蹲在门槛吧嗒旱烟："女娃认几个字顶啥用？你弟的病等着抓药..."母亲撩起围裙擦泪时，小芳盯着灶膛里噼啪炸开的火星，指甲在掌心里掐出月牙痕。
正午的日头辣得人发昏，小芳机械地挥着锄头给棉花间苗。远处学堂放课的钟声被风扯碎，飘来几缕孩童背诗的清音："...春种一粒粟..."锄尖突然铲断两株嫩苗，父亲沾着泥星的布鞋猛地闯入视线："败家丫头！这苗子值三斤白面！"小芳跪在滚烫的土坷垃上抢救断苗，眼泪砸进干裂的田垄，转眼就被蒸腾的热气吞噬。
月光漫过麦秸垛时，我揣着从教室捡的粉笔头摸到小芳家后院。她正蹲在鸡窝旁借着窗缝漏出的光，用树枝在沙地上划拉："这念'书'？"沙地上歪扭的字符让我心头一紧。忽然传来木门吱呀声，小芳闪电般用草鞋抹平沙地。我急中生智举起野菜筐："婶子！小芳姐教我认荠菜呢！"月光下，她沾着草屑的辫梢轻颤，像风中挣扎的麦穗。
蝉鸣聒噪的晌午，小芳蹲在灶台前扇药炉。药罐咕嘟冒着苦气，盖过屋檐下燕子呢喃。她突然掀开草席，掏出用油纸裹着的三年级语文书，手指抚过《秋天的怀念》插图里金黄的银杏树。药汁漫出锅沿的滋滋声惊得她跳起，慌乱中课本掉进柴堆。抓出时封皮己燎焦半边，她拼命用袖口擦，却把"语文"两个字越蹭越模糊。窗外传来弟弟咳嗽声，小芳抹了把脸，把书塞回墙缝时，一片烧卷的书页粘在掌心，像枯萎的蝶翅。
暮色染红打谷场时，我假装拾麦穗溜到村西废窑。小芳早猫腰蹲在豁口，用瓦片在窑壁上默写生字。蜘蛛网在她发梢摇晃，夕阳给"我要读书"西个字镀上金边。"昨儿教的乘法表会背了不？"我把从学校垃圾堆捡的粉笔头递过去。她突然抓住我手腕："这事要叫我爹知道..."远处传来牧归的铜铃声，我们慌忙用稻草掩住字迹。归途中，她偷偷把粉笔头藏进贴身口袋，仿佛揣着一颗星星。
油灯在狂风里明灭，小芳攥着扫盲班招生简章缩在粮囤后。母亲纳鞋底的麻线突然崩断："芳啊，去把后院的蓑衣收..."话音未落，父亲裹着雨汽撞进门，蓑衣水滴在地面汇成小溪。他瞥见小芳手里露出的纸角，浑浊的眼珠骤然瞪大："死丫头还存着歪心！"劈手夺过纸片掷向灶膛。火舌卷起的刹那，小芳扑上去抢，火星在掌心烫出红痕。暴雨砸得屋顶砰砰响，盖过母亲压抑的抽泣。
银河倾泻的夜，我在老柳树下找到蜷缩成团的小芳。她摊开烫伤的手掌，上面歪扭抄着《少年中国说》的片段。"药钱...攒够了。"她突然从怀里掏出裹了三层粗布的硬币，叮当声惊起草丛萤火虫。月光照亮她眼底血丝："我能去求校长复课吗？"对岸忽传来寻人的火把，她触电般把硬币撒进河滩。我们跪在鹅卵石上摸索，冰凉的河水漫过脚踝，倒映的星子碎成银沙，混着泪和钱币沉入淤泥。
暴雨叩击着茅草屋檐，小芳蜷在磨盘底下数药钱。沾着泥水的铜板在青石板上叮当跳跃，忽然瞥见墙角被雨水泡烂的作业本——那是她藏在鸡窝顶层的珍宝。纸页上的分数题洇成蓝幽幽的墨团，唯有页脚用血写的“我要上学”西个字在雨水中愈发鲜艳。她颤抖着撕下那片纸吞进喉咙，却呛出满嘴铁锈味。雷声炸响的瞬间，父亲举着油纸伞冲进院子，伞骨上滑落的水珠串成银帘，模糊了满地狼藉的算草纸。
蟋蟀在秕谷堆里吟唱，我举着煤油灯溜进生产队废弃的谷仓。小芳正踮脚在霉斑斑的墙面上划拉算式，指尖沾着捣碎的桑葚汁当颜料。蜘蛛网粘在她发梢摇晃，忽明忽暗的光晕里，歪扭的“π=3.14”像一串咒语。“昨儿教你的圆周率…”我话音未落，她突然拽着我钻进空谷仓。月光从破瓦缝漏进来，在她摊开的掌心跳跃：“这道鸡兔同笼题，我拿玉米粒算了三宿。”
晨雾裹着药香漫过窗棂，小芳蹲在灶前煎药。蒲扇有节奏地摆动，忽然从药渣堆里拈出片写着方程式的烟盒纸——那是夜校老师偷偷塞给她的。炉火将纸片烤得焦脆，她慌忙用木炭在灶台背面誊抄，青烟熏得眼泪首流。弟弟的咳嗽声骤然逼近，她将木炭抛进灶膛，火星溅上补丁摞补丁的裤脚。父亲掀帘而入时，灶台上只余一碗腾着热气的汤药，倒映着她被泪水冲花的脸。
芦苇荡在晚风里起伏如浪，小芳把课本撕成单页埋进河边陶罐。月光给《木兰辞》的残章镀上银边，她忽然攥住我的手腕：“要是把这些字刻进骨头里，是不是就丢不掉了？”对岸传来夜鸮的呜咽，我们摸黑在鹅卵石上刻字，冰凉的河水漫过脚踝，冲散了“巾帼”“壮志”的笔画。上游漂来盏河灯，她突然扯下发绳系在柳枝上：“等这根红头绳开花，我就能正大光明念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