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的黄昏
暮色像掺了蜂蜜的麦芽糖，把西边的天空染成琥珀色。我蹲在田垄边编草蚂蚱，忽然瞥见一簇灰褐色的绒毛在苜蓿丛里簌簌颤动——是只断尾的野兔，前爪正抱着半截刺儿菜啃食，三瓣嘴翕动的节奏与远处水车转动的吱呀声奇妙地合拍。
"阿强快看！"我压低嗓子朝十步外撅着屁股挖蚯蚓的伙伴招手，草绳捆着的蚂蚱串从他腰间晃荡着碰响铁皮罐，"准是去年冬天被黄鼠狼咬掉尾巴那只！"阿强猛地抬头时，铁罐撞在田埂石上发出"哐当"巨响，惊得野兔后腿一蹬，箭似的窜向灌渠对岸的野槐林。
我们追着那道灰影穿过齐腰的油菜花田，金黄花粉沾满粗布褂子。野兔在田埂间迂回折返，忽而钻进废弃的砖窑洞，又从塌了半边的烟囱口探出脑袋，绒毛在逆光中镶着金边，仿佛嘲笑两个气喘吁吁的追捕者。当夕阳沉入磨盘山西侧时，那抹灰褐色终于消失在长满苍耳子的土坡后。
"回吧，我娘该喊吃饭了。"阿强抹着脖颈的汗珠，沾满泥巴的千层底布鞋在石板上蹭出沙沙响。我却不死心地扒开带刺的苍耳丛，忽然瞥见坡下有条被野草掩埋的小径，青石板上残留着梅花状的蹄印。"它往这儿去了！"我指着蜿蜒进黑松林的小路，完全没注意身后暮色正蚕食着最后的天光。
松针在脚下发出细碎的断裂声，腐殖土的气息裹着某种清苦药草味扑面而来。林间传来布谷鸟空洞的啼叫，每声间隔长得让人心慌。等我们惊觉迷路时，西周己矗立着无数鬼魅般的树影，枝桠交错成密不透风的网，连月光都被筛成零星的银屑。
"都怪你！"阿强带着哭腔踢飞一颗松果，惊起夜枭扑棱棱的振翅声。我强作镇定地摸出火镰，颤抖的手却怎么也擦不着火绒。潮湿的冷气顺着裤管往上爬，远处忽明忽暗的磷火像谁提着灯笼在游荡。当第一声狼嚎撕裂夜幕时，阿强终于"哇"地哭出声，惊飞了整片林子的宿鸟。
"啪嗒——"
松针堆里突然响起枯枝断裂声，我们触电般抱作一团。却见两点橘红的光晕刺破黑暗，渐次映出个佝偻的身影。老猎人王瘸子拄着枣木拐杖走近，羊皮袄上挂着串风干的狼牙，烟袋锅子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城里娃娃？"他喉咙里滚出沙哑的笑，缺了门牙的嘴咧成黑窟窿，"跟着山魈的灯笼走，八辈子也出不了磨盘山。"说罢将烟杆往树皮上一磕，迸溅的火星惊得草丛里窸窣乱窜，竟窜出只通体雪白的鼬鼠，红眼睛滴溜溜转着，倏地消失在老猎人脚边。
跟着那盏晃悠悠的马灯，我们深一脚浅一脚穿过雾气弥漫的溪涧。老猎人边走边用拐杖拨开横生的荆棘，突然驻足指着岩壁上几道泛白的抓痕："瞧见没？这是山娘娘梳头时落的银簪印。"他故意压低嗓子，惊得阿强死死攥住我的衣角，"早年间有人贪心去挖，结果..."
话音未落，头顶传来"咔嚓"脆响，半截枯枝不偏不倚砸中阿强后颈。老猎人爆发出炸雷般的大笑，惊得夜枭也跟着咕咕应和。等看见村口歪脖子柳树上挂的破灯笼时，远处己传来奶奶沙哑的呼唤，间杂着铜盆敲击声在夜空回荡。
堂屋的煤油灯下，奶奶用艾草水给我们擦洗时，老猎人正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这俩崽子命大，"他眯眼望着墨色翻滚的远山，"山娘娘嫌他们太聒噪，派白毛使者给老汉捎信呢。"烟圈袅袅升腾中，那串狼牙碰撞出清脆的响，仿佛在应和某个古老的秘密。
灶膛里柴火噼啪作响，铁锅炖着的萝卜冒出白汽。爷爷从老猎人手里接过半袋野栗子，两个老人的影子被火光抻长在土墙上，絮叨着往年猎户队巡山的旧事。我蜷在条凳上啃烤红薯，听着听着眼皮发沉，恍惚看见那只断尾野兔蹦进月光里，化作戴银簪的山娘娘朝我眨眼。
